佘佩安心中思索片刻。
接着, 佘佩安側過頭看向葉楚, 她開口問道:“江先生難道是想要吞掉金刀會嗎?”
思來想去,佘佩安提出了這個猜測。
金刀會是她立命的根本,她需要通過金刀會達到自己的目的。
在佘佩安的心中,她最爲擔心的就是此事。
葉楚冷笑了一聲, 語氣帶着一絲嘲諷:“暗閣的勢力遍佈全國, 拘泥於這一畝三分地做什麼?”
聽到葉楚的話後, 佘佩安立即鬆了一口氣。
雖說葉楚話中帶着諷刺,明顯有貶低金刀會的意思,佘佩安仍是放下了心來。
暗閣的殺手全部都經過專業的訓練, 手法嫺熟。
若是暗閣想要對她下手,即使她提前知道, 也絕對不會有活路。
佘佩安自然聽過暗閣的名頭, 她也對暗閣的行事作風有所耳聞。
暗閣在接單前, 會對暗殺對象進行一番嚴密考察。
暗閣從來不會接下無法完成的任務。
只要暗閣接下了這一單,那麼她就沒有逃脫的可能。
既然陸愉告訴她, 暗閣會放了她的命,那麼說明她對暗閣還有利用價值。
他們想要同她合作。
佘佩安開口:“陸愉。”
較之前相比,佘佩安的語氣沒有那麼冰冷, 而是巧妙地選擇了示弱。
她在金刀會做了這麼久的首領,自然懂得進退之道。
她雖性子直爽,但不代表她不懂人情世故。
在適當的時候,她也會選擇低頭。
佘佩安說:“既然是江先生派你過來的,他有什麼目的就直說吧。”
葉楚知道佘佩安的心理防線已經卸下。
葉楚牽起脣角, 笑了笑。
抵在佘佩安腦後的槍移開,葉楚將槍收回。
這種程度的威脅對佘佩安來說,已經夠了。
事情進展到現在,接下來葉楚要和佘佩安談事,也就更加容易了。
佘佩安感覺到身後的禁錮驟然消失,抵着她的冰冷觸感也不見了。
她知道葉楚向後退了一步。
此時,佘佩安依舊維持着跪着的姿勢,沒有立即站起。
葉楚走到佘佩安的面前,伸出手。
瑩白的手指微微彎曲,手心的紋路纏繞,清晰可見。
佘佩安眼神微閃,沒想到這麼一雙手剛纔竟拿槍指着自己,毫不留情。
佘佩安的目光移到葉楚的臉上。
葉楚嘴角帶着一絲笑意,彷彿不會傷害到她。
但佘佩安心中卻清楚,事實根本不是看到的那樣。
眼前這人的能力極強,在她之上。
如今,她完全落於下風。
佘佩安猶豫了一下,接受了葉楚的好意。
葉楚拉着她的手,將佘佩安從地上拉起。
佘佩安跪的時間久了,膝蓋有些麻了,她卻絲毫面色不顯。
葉楚的視線不經意地掠過佘佩安的膝蓋。
她清楚佘佩安的脾氣,自然也不會說破。
葉楚開了口:“在法租界,每個人都是爲了利益而活的。”
佘佩安凝神聽去,她知道陸愉要開始講正事了。
葉楚看了一眼佘佩安,聲音落下:“江先生只是想要更多的利益罷了。”
葉楚現在說的這番話,都是她和江洵的計劃。
先前,佘佩安派人來暗閣下單,有兩個原因。
一是懷疑葉楚的身份。
二是想要針對閔爺。
要是江洵主動提出要同佘佩安合作,她必定不會拒絕。
相反的是,她還會將此事隱藏的極好。
佘佩安皺了皺眉,話中帶着疑惑:“我以爲江先生向陸三少投誠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江先生已經有了足夠的利益,爲什麼要和她合作?
佘佩安依舊還在懷疑葉楚的動機。
葉楚心中冷笑,看來佘佩安的疑心未消。
不過,佘佩安落於這番境地,自然會加倍謹慎,不會輕易地相信她。
葉楚又道:“雖說陸三少和江先生談過,但他只是同意暗閣留在上海。”
“別的事情……”
葉楚頓了一下。
她沒有將話說全,而是讓佘佩安自己去猜。
佘佩安果然曲解了葉楚的意思,她瞭然地點了點頭。
鴻門和清會這兩個幫派在上海灘紮根已久,已經有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不能輕易地撼動。
鴻門和清會的首領有着極強的背景,同時背後有人照拂。
江先生要是和他們合作,無疑是與虎謀皮。
已經到手的東西又怎會同人分享,拱手相讓。
稍有不慎,就會落入對方的陷阱。
而金刀會初到上海,根基尚淺,更容易掌控。
若是江先生想要尋其中一個合作,最好的選擇自然是金刀會。
金刀會爲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同樣需要和人聯手。
葉楚說:“江先生的野心更大一點。”
佘佩安問道:“爲什麼江先生選擇和我合作?”
江先生不可能不知道她在暗閣下單這件事。
他大可將此事直接告訴閔爺,然後讓閔爺成爲暗閣助力。
葉楚看透佘佩安的心思,笑道:“閔爺的心思似乎並不乾淨。”
葉楚的話中暗含深意,她直直地看向佘佩安的眼睛。
佘佩安怔了一下。
葉楚沒有多言:“江先生認爲,你纔是最好的人選。”
頓了頓,葉楚說:“但你的那一單,江先生不會接。”
佘佩安陷入沉默。
葉楚繼續誘導:“殺了閔爺,不如利用他。”
佘佩安心神一動,看向葉楚:“怎麼說?”
葉楚知道佘佩安動了心思。
葉楚繼續道:“藉着他的手可以做很多事。”
她頓了一下:“還有……我們必須知道閔爺先前進法租界的真實目的。”
這正是葉楚最終的目的,她要查清楚金刀會到底有何隱秘。
而替他們做這件事的最好人選,自然是眼前的佘佩安。
佘佩安是最接近閔爺的人,有她在金刀會做內應,會方便不少。
佘佩安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心思百轉千回。
隨着夜晚的降臨,這裡的溫度愈發低了。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旁的原因,佘佩安只覺得心中狂跳,手腳沁涼。
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此時,葉楚沒有任何逼迫她的意思。
她只是淡淡地看着佘佩安,不再開口說話。
到了最後,佘佩安捏緊拳頭,下定了決心。
佘佩安慎重地點了點頭。
葉楚笑意微涼:“合作愉快。”
之後,佘佩安就轉身走出了這座宅子。
她一離開宅子後,立即派人去調查租這間宅子的人。
手下很快就有了消息,按照手下的回稟,前幾日有個叫陸愉的人租了這間宅子。
不過,佘佩安可不相信那人會將真名告訴她。
陸愉作爲暗閣的一名殺手,她自然會有很多名字。
他們需要混跡在人羣之中,悄無聲息地奪人性命。
佘佩安永遠也不會知道陸愉到底是誰。
此人神秘至極,和江先生一樣。
……
黃昏時分,沈九去了督軍府。
日光已沉,四合的夜色緩緩落下,周圍都被籠在寂靜黑暗中。
沈九帶阿玖上了車,什麼都沒有告訴她,只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天幕漸暗,終至漆黑一片。
車子平穩行駛,窗外的景物飛速掠過。
行至國泰大劇院,車子停了下來。沈九和阿玖下了車,緩步往劇院裡走去。
與白日的喧鬧不同,即便劇院亮着燈光,這燈光也是柔和安靜的。
越往裡走,越是寂靜,街道上的喧囂人聲都變得遙遠起來。
經過一條漫長的走道,他們在一扇大門前停下了腳步。
黑色的大門緊閉,極爲靜默。
沈九伸手,推開門。門開了,裡頭的暗色倏地涌了上來。
阿玖走了進去,往周圍掃了一眼,劇院裡空無一人。
四下空蕩蕩的,清淨得厲害,劇院沉在了一片靜謐之中。
臺階往下延伸,沈九帶着阿玖往前走去。
今日這場話劇,只爲阿玖上演。
先前沈九找了作家季儀,寫了這一個劇本。
他找了幾個演員,排演了很久。
現在,阿玖的病情在逐漸好轉,沈九覺得已經到了合適的時機。
阿玖坐在那裡,她看向沈九,眼中是不解。
沈九的聲音柔和至極:“這個話劇,你一定要認真看完。”
阿玖點頭。
燈光倏地滅了,周圍陷入一片黑暗。
深黑的幕布緩緩拉開,偌大的舞臺展現於前。
話劇開始上演。
舞臺上出現了一個藍衣黑裙的女孩。
她撐着傘,慢步走着。
舞臺上散起了霧氣,輕淺的霧氣縈繞,像是落着淅瀝的小雨。
少女彷彿走在雨中,四下似漫上了溼意,她的衣襟微涼。
少女的目光落在前方,白茫茫的雨幕中,她似乎瞧見了什麼,腳步一滯。
然後,少女往一個地方走了過去。
街角有一個少年,他垂着頭,神色黯淡。
行至少年身旁,少女低頭,看了過去。
她的聲音響起,如同夜晚最柔和的風,輕輕拂過少年的心。
“雨下得這樣大,你爲什麼不回家?”
少年一怔,擡起了頭。
眼前站着一個少女,烏黑的長髮,雪白的肌膚,看上去極爲美好。
他怔在了那裡,竟忘了開口。
少女便重複了一句:“雨下得這樣大,你爲什麼不回家?”
她的聲音極爲溫柔,落在寂靜雨幕裡,清晰地很。
他回了神,開口:“我沒有傘。”
少女收起傘,把傘遞給他:“我是坐車來的,這把傘就借給你罷。”
她的眼神清亮極了,那裡似有一簇細小的光。
少年伸出手,接過了傘:“謝謝。”
少女笑道:“不客氣。”
她轉身上了汽車,汽車駛離,消失在雨幕中。
少女走後,少年還站在原地。
他低頭看向手裡的傘,傘柄上印着一個字。
他撫摸着那個字。
他握着傘的手,微緊了幾分。
似要把這個名字深深記在心底。
冰冷的雨水覆蓋了上海,雨水淅瀝,落在少年心中,卻是最美好的時光。
……
第一場戲,是他們的初遇。
沈九看向阿玖,眼底隱隱帶着一絲期待。
不曉得阿玖還記得這一幕嗎?
燈光柔和,阿玖的臉沉在光影裡。
阿玖的視線落在舞臺上,她看得極爲專注。
但是,她的眼底帶着茫然。
沈九眼神一黯。
他知道,她沒有想起來。
舞臺上,場景變了。
一個男人在雨中走着,能看出先前少年的影子。
他沉默地走着,周圍寂靜得厲害。
這時,他的前面出現了一個撐着傘的少女。
只有一個背影。
男人卻覺得異常熟悉,似是記憶裡回想過千百遍的人。
他尋她多年,卻失了她的蹤影,多年來遍尋不見。
阿玖的面容,在他腦海裡愈漸清晰。
雖然希望渺茫,但他仍是毅然跟了上去。
少女的衣袖涌動,隱沒在清冷雨幕之中。
男子行至街角,那裡空無一人。只有無邊無際的雨水,冰冷落下。
他站在街角,冷風蕭瑟,吹過寂寥長街,寒徹入骨。
天光似乎都暗了下來,鋪天蓋地皆是嚴寒。
冰冷的雨水沁溼了他的衣衫,他立在雨中,恍若未覺。
雨勢漸大,他的身影格外孤寂。
第二場戲是他們的重逢。
沈九在督軍府外,遇到了一個少女。
那時他覺得那人極像阿玖,待他追上去時,少女卻不見了。
這件事,沈九記得,但阿玖卻不記得。
因爲當時他跟丟了,沒有找到她。
沈九思緒漸深,目光繼續落在舞臺上。
場景又變了。
這一次是室內戲,舞臺上的擺設極像督軍府的客廳。
女子坐在那裡。
男人走了進來,看見她的臉。
他怔在了那裡,那些暗藏的情感,盡數涌來。
他的步子珍重又小心。
一步步走到女子面前。
行至女子面前,他停下了腳步。
女子看着他,眉頭微皺。
似有什麼東西要浮出水面,但很快就隱了下去,不見一絲痕跡。
女子擡起頭,做了一串手語。
我好像在那裡見過你。
第三場戲是他真正再次見到她。
但是阿玖並沒有認出自己。
沈九看向阿玖,阿玖神色微動,眼底似隱着複雜的情緒。
他沉默着,沒有開口。
阿玖看着舞臺,手攥緊了衣袖,
阿玖記得這一幕,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沈九。
她分明不愛與人接觸,也從未見過沈九。但不知怎的,她總覺得沈九有些熟悉。
這種感覺極爲奇妙,她卻不知從何而來。
方纔那兩幕戲,阿玖並沒有印象,彷彿在看着旁人的故事。
但當這一幕戲上演時,阿玖的心微微觸動,彷彿有什麼東西即將復甦。
戲接着上演。
舞臺上,女子看見水,神情有些害怕。
男子曉得她怕水,握着她的手。
男子帶她去了他的家鄉,帶她去坐船……
一步步讓她克服對水的恐懼。
明滅的燈光映在阿玖臉上,忽明忽暗。
阿玖定定看向舞臺,眼底情緒翻涌。
她心裡隱隱有種感覺。
記憶已被掀起了一角,那些隱藏在最深處的過往,將要展現出來。
終將現出清晰的面目。
最後一場戲。
男人和女子坐在那裡,劇院中只有他們兩人。
四下皆是一片深沉的寂靜。
他們的視線落在舞臺上,看着舞臺上的人生。
同時,看着的也是自己的人生。
一個完整又圓滿的結局。
戲已落幕,光亮寂滅,聲響漸漸停歇。
回憶紛沓而至,緩緩涌入了她的大腦。
初遇、重逢、再次相遇……
那些曾經遺忘的過往,那些美好的回憶,重新被她記起。
一點點漫上她的心頭,那樣清晰,再不能忘。
一幕幕戲接連上演,她的心思也跟着浮動,悲歡喜樂交織在一起,極爲複雜。
戲落幕了,她就像是走過了漫長的一生。
籠在她心裡的霧氣散盡,記憶中那個人的臉逐漸清晰,與身旁的人重合在一起。
阿玖的眼角溼潤,心裡有些酸澀。
她扭頭,看向身旁的沈九。
沈九凝視着她,目光溫柔至極。
沈九與阿玖四目相接,視線直直落進她的眼裡,似要看清她的心底。
不知何時,外面下了小雨。雨水悄無聲息地落下,散在靜默的夜裡。
清涼的夜風襲來,簌簌生響。
但劇院卻不受風雨影響。
風聲、雨聲似乎都歇了,一切都變得靜謐萬分。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樣,他們的眼裡只有彼此。
沈九望着阿玖,她的眼神乾淨極了,隱有淚光。
是那年上海灘落過的最乾淨溫柔的雨。
是沈九多年來一直放在心底,從不曾忘記的影子。
沈九小心翼翼地問。
“你還記得我嗎?”
他注視着阿玖,目光片刻不離。
眼底隱有期待,仿若是寂靜黑暗中,隱沒着的最明亮的光。
阿玖微微張開嘴,試圖從喉嚨裡發出聲來。
一個詞從她口中講了出來。
她的聲音乾淨又清澈。
像那年落着雨的上海。
“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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