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
中午時分, 陽光晴好, 微風吹了過來,透着一些暖意,溫煦極了。
一座宅子佇立在小巷盡頭,格外沉默。
這時, 門被打開, 一個女子走了出來。
她穿着一身旗袍, 勾勒出姣好的身形。她保養得極好,但能看得出她的面容已不再年輕。
此人正是紀曼青。
紀曼青邁着步子,往街道上走去。
另一頭, 小巷的一角站着一個人。
小巷幽深寂靜,風吹起那人的衣角, 微微晃動。
他穿着長袍馬褂, 頭上戴着一頂黑色的寬邊沿帽。
帽檐壓得很低, 他的視線落在宅子那裡,沉默地注視着。
紀曼青走出宅子, 那人眼眸微閃,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他是陸淮的暗衛,奉命來追查紀曼青。
他跟在紀曼青後面, 一面觀察她的動靜,一面注視着後面,提防紀曼青的人發現他的蹤跡。
越往外走,離街道越近,周圍的聲響高了起來。
中午時分, 大街上喧鬧極了。
他的身形隱在人羣中,涌動的人羣以及喧囂的人聲,極好地遮掩了他的身形。
紀曼青沒有發覺有人在跟蹤她,她腳步不停,徑直往前走去。
行至一間麻將館,紀曼青停下了腳步。然後,她擡腳走了進去。
暗衛目光一緊,掃了周圍一圈。
麻將館對面是一家餛飩攤,他朝那裡走去。
暗衛挑選一個座位坐下,恰好可以看清麻將館門口的情形。
他擡頭看向餛飩攤的老闆:“一碗餛飩。”
老闆應聲離去。
暗衛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落在麻將館門口,麻將館大門敞開,紀曼青正站在那裡。
她正在與一個人講話。
暗衛凝神看去,看那人的服飾,似乎是麻將館的小廝。
紀曼青說着話,小廝一邊聽,一邊點頭。
這時,老闆把餛飩端了上來,放在桌上。
淺白的霧氣上升,暖意襲來,模糊了些許視線。
暗衛看着麻將館,紀曼青似是說完話了,她轉身走出了麻將館。
爲了謹慎起見,暗衛轉頭,收回了視線。他拿出銀錢,遞給老闆。
待紀曼青離開後,暗衛起身離開。
走進麻將館,暗衛掃了一眼,找到那位小廝,他走了過去。
暗衛開口:“方纔那位進來和你說話的是哪位太太?”
小廝正在低頭做事,聽見聲音,他擡眼看了過去。
小廝隨口說了一句:“那是董太太。”
隨即,他低頭繼續手上的事情。
暗衛問道:“董太太說了什麼?”
小廝動作一滯,放下手上的東西,又看了過去。
他的視線打量着暗衛,目光漸漸狐疑起來。
小廝:“你看上去有些眼生,不是漢陽人?”
他在這裡工作以來,沒見過這人,而且這人爲何要打探董太太的事情?
暗衛神色平靜:“我一直住在漢陽,只不過不常來這裡罷了。”
小廝仍帶着警惕:“客人的隱私,我們向來保密。”
言下之意,讓他不必再問了。
暗衛拿出一塊大洋,放在桌上,開口:“一件小事而已,說說也無妨。”
小廝目光落在桌上,眸色深了幾分。
他伸出手,拿起大洋,握在手心,語氣稍許緩和:“董太太約了人。”
“今晚八點和一些太太們約在這裡打麻將。”
暗衛又問道:“董太太常來這裡嗎?”
小廝點頭:“董太太和那些太太們的關係不錯。”
她們經常約在這裡打麻將,是這裡的常客。
暗衛又給了他一塊大洋:“我不希望這件事情有其他人知道。”
小廝的眼睛愈發亮了幾分:“我一定守口如瓶。”
暗衛離開麻將館,往外走去,在一間酒館前停下。
走進酒館,裡頭聲音嘈雜,空氣中漫着酒味。
暗衛往一個房間走去。
這個房間與外頭相比,要寂靜許多,喧囂的聲音都變得遙遠了起來。
推開門,他望了過去,一個人坐在那裡。
那人垂着頭,視線落在桌上,眼神晦暗不明。
房內光線有些昏暗,他的面容卻愈加清晰。
日光照入,晦暗漸散,房子裡透出了一些光,光線逐漸明亮。
溫煦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面容冷峻,氣質冷冽至極。
暗衛走上前,低聲道:“三少。”
陸淮擡頭看他:“有消息了?”
他一直讓手下監視紀曼青,一有動靜,立即向他彙報。
暗衛點頭:“是。”
暗衛繼續說道:“紀曼青去了一趟麻將館。”
陸淮的手指摩挲着酒杯,一下又一下,目光漸漸沉了下來。
他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是嗎?”
紀曼青從前在紀家的公司工作,經她接手的單子,業績都十分好看。
但她這個人,思想有些激進。換句話說,她有能力,但卻並無善心。
紀曼青的業餘活動並不多。
沒想到,離開上海的這段日子,她連麻將都學會了。
暗衛:“麻將館中的一個小廝和紀曼青有過對話。”
陸淮沉聲道:“那人怎麼說?”
暗衛:“紀曼青晚上八點在麻將館訂了位子。”
陸淮眸色漸暗:“這樣看來,她今晚不在家。”
紀曼青宅子的周圍有董鴻昌的人,他們一直在保護着她。
紀曼青不在家的時候,他們先把這些人控制了,待紀曼青回來時,宅子已換了人。
他的手下埋伏在裡面,而紀曼青絲毫不會察覺到。
暗衛:“按小廝的話來講,紀曼青和一羣太太有約。”
陸淮緩緩開口:“那麼,今晚我們可以開始行動了。”
今晚時機正好,他就來一個甕中捉鱉。
暗衛:“是,三少。”
……
漢陽的一間高級公寓。
紀曼青穿戴好衣物後,準備出門。
紀曼青起身出了房門,下了樓。
家中的丫鬟一見紀曼青下來,立即迎了上去,叫了一聲:“太太。”
今晚,紀曼青穿着一身孔雀藍的織錦旗袍,外頭罩着件墨綠色的大衣。
她伸手理了理頭髮,將落下來的髮梢別在耳後。
手臂輕輕一擡,袖子微微滑落了半截,露出了手腕上的銀鑲紅瑪瑙手鍊。
豔紅色的瑪瑙襯着她的肌膚更是賽白如雪。
丫鬟的眼睛直直望着,微微恍了神。
下一秒,丫鬟開口讚道:“太太真好看。”
紀曼青笑了笑,踱步走向門口:“什麼時辰了。”
丫鬟回答:“還差些時間就到八點了。”
紀曼青點了點頭,走出了公寓。
如今天色漸暗,外頭已經漆黑一片。
紀曼青出去的時候,天空竟落下了霏霏的春雨。
雖然細小,卻不容忽視。
若是她直接出去,身上必定會沾染上雨水。
紀曼青忍不住皺了皺眉,心中有些煩悶。
丫鬟見狀,趕緊從房中拿來了一把傘。
她將傘打開,撐在紀曼青頭上,全然擋住落下的小雨。
紀曼青這才走向了車子旁。
儘管丫鬟將大部分的傘都遮在紀曼青身上,但是她的衣服仍舊沾溼了一些。
等紀曼青坐進車子時,丫鬟才收起了傘。
車門合上,車子朝着麻將館的方向駛去。
沒過多久,車子就停了下來。
紀曼青下了車,走進了麻將館。
紀曼青一進去的時候,麻將館的小廝忍不住擡眼看去,多看了她幾眼。
今天下午,這個女人曾來過這裡,定了個座位。
不曾想,她剛離開,就有人進了麻將館,來問自己她的行蹤。
他也不知道背後發生了什麼事。
小廝暗地裡搖頭,無論事實如何,這些人的事情也完全同他無關。
況且他收了別人的錢財,自然會守口如瓶。
小廝面色如常,臉上帶着笑容,語氣恭敬地叫了聲:“董太太。”
小廝領着紀曼青到了包廂,替她打開了門。
紀曼青剛進包廂,就和孫太太迎面碰上。
包廂裡還坐着其他的太太,她們似乎提前到了。
那些太太們進了房間後,脫掉了外套,露出了裡面的旗袍。
她們身上的旗袍各不相同,不過皆是定製的,精緻合身。
每個太太的身材保持得極好,她們每日閒的無事,就過來打打麻將。
孫太太一見到紀曼青,就露出了笑容:“董太太,你來了?”
孫太太同其他的太太一樣,先是掃了一眼紀曼青身上的衣服。
隨後將視線落在紀曼青的臉上。
她心中暗自想着,這位董太太是上海人,講的話極爲動聽。
至於董先生,董太太的先生,她們也都是見過的。
其餘的消息,她也並不是很清楚。
這些太太們並不知道,其實那是董鴻昌做了易容後,陪紀曼青見了她們一面。
王太太正脫下大衣,跟着搭腔:“董先生在北平工作,他這陣子回來過沒有?”
紀曼青笑了笑:“前些天我不是去了趟上海嗎?就是去見我先生的。”
她面色不顯,但大衣裡的那隻手攥緊了幾分。
塗着蔻丹的指甲緊緊抵着她的手心,差點變了形。
紀曼青沒有說實話,當時她去上海的目的,僅僅只是爲了替董鴻昌辦事。
爲了搞垮蘇明哲,她見了戴衡一面,交代了他一些事情。
沒想到,那時候她竟落於如此狼狽的境地。
都怪戴衡不夠謹慎,有人在跟蹤他都不曉得,她只能跳窗逃離。
紀曼青眸色一深,她很快就斂下了自己的情緒。
藉着脫大衣的動作,她握緊的拳頭一鬆,瞬間恢復了正常。
紀曼青的大衣敞開,露出了裡頭的旗袍:“這是在永安百貨買的。”
紀曼青轉移了話題,不再繼續。
孫太太瞧見,誇了一句:“董太太的品味向來好。”
紀曼青微微一笑,脣角始終保持着相同的弧度,笑容得體。
六年前,紀曼青因爲一己私慾,做出不軌之事,激怒了陸家,被迫離開了上海。
她雖留下了性命,但卻不能回家。
她幾經兜轉,來到了漢陽,遇見了三省督軍董鴻昌。
紀曼青本就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在軍校的時候,成績優異,能力出衆。
她知道自己接下來的目標之後,就會全力以赴。
紀曼青努力成爲董鴻昌身邊最信任的人。
她心中清楚,對於董鴻昌來說,自己只是他的一顆棋子。
其實他們兩人也在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罷了。
她被趕出上海後,無法再在上海立足。
但是他們有着相同的目的,無論過程如何,只要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行了。
紀曼青藉助董鴻昌之力,逐漸靠近上海,趁機報復。
到了後來,紀曼青想要的是更多的東西,但董鴻昌卻故作不明白。
即便她將他的兒子董越弄出武漢,也無濟於事。
所有人都以爲董越的失蹤是個意外,但其實此事正是紀曼青所爲。
現下董鴻昌雖對她好,卻連個正式的身份也不給她。
面對往來的這些太太們,紀曼青只能遮遮掩掩,這麼矇混過去。
之後,最後一位太太也到了。
人都齊了,這羣太太們坐在麻將桌旁。
她們一邊打牌,一邊講着話,沒有停下過。
孫太太面帶笑意:“王太太,你的玉鐲真好看。”
紀曼青瞥了一眼,也同樣搭話道:“這料子極好。”
王太太一笑:“從北平帶回來的。”
紀曼青面上雖帶着笑,但心中難免冷哼一聲。
她眸底沉沉,臉上不顯露半分。
這些人虛僞至極,若不是她需要一個僞裝的身份,纔不會同這羣人往來。
先前紀家在上海是有名的富商,她是紀家的五小姐,自是備受寵愛。
而如今物是人非,所有事情都變了。
她現在已經不是那個紀五小姐了。
紀曼青的記憶漸深,回想到更遙遠的事。
當年,陸宗霆大婚後,紀曼青拒絕了旁人求婚,後來又宣稱終身不嫁,是爲了讓他明白她的心意,卻沒料到……
想到這裡,紀曼青的手一抖,一個牌落了出去。
牌脫手而出,砸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現場皆是靜了靜。
王太太怔了一下:“董太太,怎麼了?”
其他太太也看向紀曼青。
紀曼青十分鎮定地拿起牌:“天冷了,手有些不太利索。”
她面色如常,立即遮掩了過去。
太太們看見紀曼青的反應,也沒有多說什麼。
她們將視線收回,重新開始打起牌來。
待到紀曼青離開麻將館的時候,夜色已深。
此時,小雨已經歇了,地面上溼漉漉的一片,光滑得很。
紀曼青披上了大衣,走出了麻將館。
那些太太自家的車都停在外頭,於是她們在麻將館的門口道了別,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
紀曼青同她們笑着,一一說了再見。
等到其他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後,紀曼青坐進了車子。
待車門合上,紀曼青瞬間收起了笑意,眼底冰冷一片。
紀曼青閉上眼睛,頭靠在座椅上,不發一言。
車內氣氛沉悶,寂靜萬分。
司機瞧見紀曼青的模樣,知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多問。
他安靜地啓動了車子,沉默着朝公寓的方向駛去。
……
夜色漸深,汽車在宅子前停下,紀曼青下了車。
天剛落過雨,地面有些潮溼。
許是下過雨的緣故,空氣中漫上冷意,溫度低了很多。
霧氣微涼,在漆黑的夜裡浮浮沉沉。霧水覆在衣角,帶着些許寒意。
紀曼青緩步往前走着。
紀曼青宅子對面是一件公寓,那裡已經閒置,空空蕩蕩。
寂靜的房間裡,窗簾低垂,遮掩了光線,黑暗沉沉覆蓋着房間。
這時,緊閉的窗簾被掀起一角,月光傾瀉而入,幽暗光線散了幾分。
陸淮站在窗口,凝神看着,神色平靜。
從這裡可以看見對面宅子的情況,清楚明瞭。
厚重的窗簾掩蓋了房間,外頭並不會知曉,這裡其實有人。
空氣靜謐無聲,陸淮的視線落在前方,眼底掠過冷意。
待看到紀曼青走進宅子,陸淮眼底浮起一絲冷笑。
獵物上鉤了。
行至宅子前,紀曼青推開門,走了進去。
黑暗侵襲而至,重重壓來。
宅子裡格外寂靜,這種安靜沉寂萬分,籠罩着整個宅子。
紀曼青往前走着,沒有發覺異常。
大廳裡亮着燈光,燈光有些微弱,落在地面上,彷彿也要被黑暗吞噬了。
紀曼青倏地停了下來,她的腳下是暗沉光影。
她覺得有些奇怪,平日她剛回宅子,下人們會出來幫她提些東西。
爲何今日沒人出來,宅子裡這樣安靜?
紀曼青心裡微微起疑,她喚了一聲:“陳媽。”
聲音落在寂靜空氣中,就像一陣極遠的風。
光線愈加黯淡,月光彷彿也變得冰冷,映在地面上,影影綽綽。
這時,陳媽走了出來,低聲道:“太太。”
紀曼青看了過去。
陳媽的手垂在身側,她神色如常,眼底卻隱着一絲慌亂。
紀曼青察覺到陳媽的舉止有些異樣,她心中警鈴大作,手立即伸向腰側,正要拔槍。
這時,似有很多人走了過來,安靜空氣中響起了腳步聲,清晰極了。
紀曼青的不安感愈加濃烈,她動作一滯,擡眼看去。
待看清眼前的情形後,她臉色變了變。
不知何時,她已被一羣執槍的人包圍,他們面無表情地拿槍指着她。
深沉夜色中,強烈的壓迫感襲來,空氣沉悶極了。
黑漆漆的槍口透着威脅之意。
領頭那人聲音落下,砸進了沉滯的空氣中,冰冷萬分。
“紀小姐,我們三少請你走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