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寒塔寺。
天剛破曉, 天空是淺青色的。淡薄的霧氣籠着寒塔寺,風吹了過來, 愈加寒氣逼人。
時間尚早,寒塔寺裡並沒有香客。四下安靜極了,一點細微的聲響,都會顯得格外清晰。
有人緩緩走了過來, 在寂靜的小路上, 身影在霧氣中漸漸鮮明瞭起來。
那人停下腳步, 擡起手,敲響了寒塔寺的大門。
敲門聲打破了寂靜, 小和尚走過去, 打開了門。
光線傾瀉而入,映亮了門口那人的面容。
小和尚認得他,是紀彥儒。
紀彥儒是南洋大學的教授。他精通佛學,時常會來同淨雲大師討論佛理。
紀彥儒早上有課, 所以往往在清晨時分來。
他穿着一身筆挺的西裝,西裝是灰色的, 質地高級,整個人看上去格外儒雅,氣度極好。
但無人知道, 這謙遜溫和的外表下的那顆心,是否真的表裡如一。
小和尚開口:“紀教授。”
紀彥儒點了點頭。
紀彥儒來得早,他的身上似帶着一絲霧氣。
大門合上, 小和尚領着他走了進去。
來到淨雲的房間,小和尚喚了一聲:“淨雲大師,紀教授來了。”
淨雲目光一滯,他的神色依舊平和,但平靜的外表下卻似隱着什麼東西。
隨即,淨雲收拾了情緒,開口:“進來罷。”
紀彥儒走了進來:“大師。”
房裡燃着香,漫着一種極爲清淡的香氣,令人的心平靜下來。
淨雲坐在那裡,穿着一身素淨的長袍,氣質平和。
小和尚走後,房門合上,氣氛瞬間轉變。
淨雲面色一沉:“你找我有何事?”
與方纔截然不同。
淨雲並不在意在紀彥儒面前,展現真實的面目。
紀彥儒:“無事,只不過讓你殺個人罷了。”
他的語氣未變,殺人對他來說,彷彿是一件極爲尋常的事情。
淨雲沒有答應,沉默不語。
房裡一片靜默,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空氣變得有些緊張起來。
紀彥儒冷笑了一聲:“不做?”
淨雲寒塔寺方丈的身份當久了,還真把自己當成潛心修佛的大師了,實在可笑。
別人不曉得淨雲的面目,但是他知道,淨雲大師這個稱號,是多麼虛假。
淨雲:“我不想再爲你殺人。”
先前,他確實幫紀彥儒做過一些事情。但是,後來莫清寒成了他的主子,他自然不願再爲旁人效力。
紀彥儒漠然道:“你忘了,寒塔寺是怎麼在上海立足的嗎?”
他幫過淨雲良多,兩人在很久以前,就合謀幹過很多見不得光的事情。
今日這事,淨雲不得不做。
淨雲神色平靜:“我沒有忘記。”
那時,淨雲剛離開漢陽監獄,受了莫清寒的囑託,來到上海。
他以寒塔寺方丈的身份潛伏下來。
而淨雲人生地不熟,寒塔寺的成立,多虧了紀彥儒的幫助。
寒塔寺的名聲日漸響亮,也離不開紀家的照拂。
紀彥儒:“如果不是南洋大學力撐,寒塔寺絕不會有今天。”
當初他扶持寒塔寺,就是想借寒塔寺的名義,做一些事情。
淨雲眼神一暗:“我知道。”
紀彥儒咄咄逼人:“這件事,你做還是不做?”
他篤定,淨雲不敢不應。
淨雲鬆口:“你要殺誰?
紀彥儒心計極重,若是自己不幫他做這件事,他必定會揭露自己的身份。
紀彥儒一字一句:“順南貨號,賀兆。”
提到賀家,紀彥儒的手握緊了幾分,臉上也露出一絲狠厲。
賀兆是賀洵的二叔,是順南貨號的重要掌事人之一。他若是出事,順南貨號必定會大亂。
淨雲:“既然你託我去殺賀家人,總得給我一個理由。”
紀彥儒:“我要讓順南貨號倒下。”
以及賀家,家破人亡。
沉沉的空氣落下,壓抑籠着整個房間,令人難以呼吸。
紀彥儒和賀家之間的糾葛極深,他不會放過賀家。
當年,賀洵失蹤一事,正是紀彥儒所做。紀彥儒只負責拐走賀洵,但他並不知道日後賀洵去了哪裡。
但他沒有想到,幾年前,賀洵竟然平安回到上海。
賀家人對賀洵保護得極好,現在他很快就會接管順南貨號,紀彥儒也無法對他下手。
但是,紀彥儒會一步步摧毀賀家,殺了賀兆,這只是第一步。
淨雲:“是嗎?”
淨雲隱約曉得,紀彥儒對賀家有敵意。
但是,淨雲沒有多問。
紀彥儒:“此事要做的隱蔽,不能被旁人發現。”
淨雲來到上海前,本就是窮兇極惡之人,黑色交易,殺手買賣,無惡不作。
這件事交給他去做,最爲放心不過。
淨雲:“我知道了。”
淨雲沉思了一會,開口:“我可以用毒。”
“慢性毒不易讓人察覺,悄無聲息地就可以取一個人的性命。”
賀家勢大,若是派殺手去殺賀兆,容易暴露蹤跡。
讓賀兆中慢性毒,即便他發覺了不對,那也爲時已晚。
紀彥儒笑了。
讓賀兆中了毒,一點一點受盡折磨死去,真是最好的選擇。
房裡依舊漫着香氣,佛香嫋嫋,空氣沉靜極了。
紀彥儒看了淨雲一眼。
淨雲來到上海,成了寒塔寺的方丈。紀彥儒認爲,淨雲定是別有居心。
不過,只要淨雲做的事情不牽扯到他,他也不會處處限制淨雲。
紀彥儒開口:“淨雲,識時務者爲俊傑,我們各取所需罷了。”
只要淨雲識趣,他不會泄露淨雲的真實面目。
今日,合作已成,淨雲繼續當他的寒塔寺大師,而他依舊是南洋大學受人尊重的教授。
他們各自隱在幕後,還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何樂而不爲呢?
淨雲未說話。
房裡寂靜極了。
紀彥儒站起身,門被合上,紀彥儒走了出去。
他的外表依舊儒雅,仍舊是旁人口中那個學問極好、待人謙和的紀教授。
天色愈發亮了,陽光照了下來,但這光亮卻是冰冷的,隱藏着蕭瑟的氣息。
紀彥儒走進光影裡,漸漸遠去。
車子發動,駛離了寒塔寺。
……
天色漸亮,清冽的霧氣漫了上來,霧氣浮浮沉沉,北平彷彿都沉在了這片靜謐之中。
今日,葉楚和陸淮要回上海。葉楚起得很早,簡單收拾了一下。
昨晚她和陸淮在六國飯店吃飯,發生了一些意外,晚餐無法進行。
陸淮的人說,上海出了一些事,他們必須立即趕回去。
葉楚正要起身離開,這時,敲門聲響起。
門外傳來陸淮低沉的聲線:“葉楚,是我。”
葉楚停下動作,打開門,看向陸淮。
陸淮往房內掃了一眼,他走了進去,拿起葉楚的行李:“走吧。”
葉楚嗯了一聲。
房門合上,兩人走了出去。
剛走出門,微涼的空氣便涌了上來,空氣極爲乾淨,臉上傳來沁涼的觸感。
黑色的汽車發動,駛向火車站。在冰冷的霧氣中,漸漸變得遙遠了起來。
清晨,火車站還沒什麼人,周圍寂靜無聲。霧氣仍沒有散去,四下有些看不分明。
陸淮和葉楚邁着步子,來到了站臺。
他們沉默地站在那裡,兩人都沒有開口。
清冷的光線落下,兩人的背影顯得極爲靜默。他們各懷心思,空氣有些沉悶。
昨夜那道聲音是誰?
上海多起中毒事件是否有原因?
又是誰在背後操控了這一切……
這時,悠長的汽笛聲響起,火車進站。
轟隆聲打破了這片寂靜,陸淮和葉楚擡頭,火車停了下來。
他們收起了心緒,上了火車。
火車朝着上海未知的危險行駛而去。
……
他們訂的是兩個單間臥鋪車廂。
葉楚坐在自己那間車廂中,看着窗外,心思重重。
離了北平後,窗外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車窗上瀰漫着霧氣。重生以來,許多事情提前發生,又有很多意外,無法預料。
上海的醫院中出現了一些中慢性毒的病人,她試圖從大腦中尋找出相似的事情。
葉楚的眉頭皺起。
隱約覺得有什麼事情被她忘記了。
明天……
明天到底是什麼日子?
中午時分,車廂的門被人敲響,葉楚開了門。
似是猜到她不想用餐,陸淮拿了午餐過來。他合上門,掃過她略帶愁思的臉。
陸淮猜測:“你在想上海的事情?”
葉楚沒有否認。
陸淮問:“上海市民中毒的事情,前世發生過嗎?”
葉楚告訴他:“前世有過一件類似的事情,但發生在很多年後。”
那時,陸淮和葉楚已經結婚一年了。
“當時有一個商人中毒,因是慢性毒,時間太久,毒性已經深入骨髓,無法治療。”
“嫌疑人範圍太廣,巡捕房不能確定目標。”
“最終草草結案,不了了之。”
前世,葉楚僅僅是在報紙上看到這件事,但那個商人的名字,她記不起來。
紙醉金迷的上海灘,即便是有名氣的富商,數量也十分多。
順南貨號、錦泰銀樓、寶順洋行……細數上海那些名氣大些的商行,也無法從中找到答案。
葉楚只曉得,前幾日,秦驍發現的那幾起中毒事件,在上一世並沒有出現。
但兩件事情必定有所關聯。
窗外落着小雨,車廂裡彷彿也能感覺到那種潮溼陰冷。
見葉楚神色凝重,陸淮下意識伸出手,手指落在她的額間。
葉楚微微一怔。
他的手指輕撫着她的眉心,指腹溫熱。
在陸淮的安撫下,葉楚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陸淮另一隻手輕輕覆上葉楚的手,他手指合攏,將其握住。她的手心冰冷,他不由得抓緊。
陸淮開了口:“別擔心。”
葉楚察覺到陸淮的溫度傳到她的掌心,安心極了。
陸淮:“這件事已經提前發生了。”
“回上海後,我會讓人盯緊那些富商,不給旁人可趁之機。”
火車往前行駛,夕陽緩緩落下,陸淮在葉楚的車廂中待了一整個下午。
入了夜,陸淮仍是沒有離開。
窗外的景物掠過葉楚眼前,她默不作聲,茫然地看着。
寧靜的湖泊、沉默的山脈,均是冬季霜白的顏色。
不知怎的,從北平回上海的這趟旅途,天一直在下雨。
雨勢漸大,當豆大的雨水猛烈地砸向車窗的時候……
葉楚的心一揪。
她記起來了,明天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日子。
葉楚忽的扭頭看向陸淮,卻正好撞上了他的視線,整個下午,他似乎一直在看她。
他們四目相接。
陸淮喚了一聲:“葉楚。”
葉楚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她心中有事,不知從何說起。
但她知道,他是陸淮,只要她講,他便會聽。
他曾是她最好的傾訴伴侶,現在也是。
葉楚開了口:“陸淮,你知道我有一個姐姐嗎?”
陸淮怔了一秒,點了點頭。
葉楚講述着她從母親那裡聽來的事情,她的眼神遊離,彷彿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葉楚的姐姐名叫葉姒,和葉奕修同年同月同日生。
當時,蘇蘭和萬儀慧同時在美國教會醫院生產。兩個孩子出生時間相近,無法分清。
他們年齡相同,一個是葉家大小姐,一個是葉大公子。
葉楚頓了一頓:“她消失在了十三年前的冬天。”
陸淮伸出手,摟住葉楚的肩膀,將她擁入懷中。
他們靠在車廂牀鋪上,她繼續講着,聲音細小又柔和,貼着他的身體傳來。
葉楚當年才四歲,她記得當時葉家陷入混亂,她在家中等待,卻一直沒有等到姐姐回來。
奇怪的是,那些細節於她而言,並不模糊。
葉楚說:“一星期後,巡捕房找到了屍體。”
“那個女童,面容已經分辨不清。”
“但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同姐姐離家那時一模一樣。”
陸淮攏着葉楚的肩膀,她發間清香傳來,他收緊了手。
她靠在他身上,陸淮輕撫着她的背。
葉楚的聲音愈發沉了:“明天是我姐姐的祭日。” Wшw.ттkan.℃O
葉楚的頭埋進陸淮的胸膛,聲線聽上去更遙遠了。
隱約帶着一絲嗚咽,她埋在那裡,似乎不想讓他發現。
陸淮不去拆穿,只是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腦袋,他的手指穿過她的長髮,往下移。
火車駛進了黑暗的隧道,車廂裡沒有開燈。
在黑夜裡,他環緊了她的身子。
陸淮想到了另一件事。
當年賀洵失蹤,賀家人四處尋找無果。法租界巡捕房查了許久,耗時耗力,不想繼續。
幾年前,賀洵竟重新回到賀家。
賀洵回來後,多了江洵的人格。他們都知道,賀洵失蹤期間,在暗閣做殺手。
當年定是發生了極爲可怕的事情,江洵和賀洵纔會同時存在於一個人的身體中。
而葉姒的死亡也有疑雲,既然面容不清,那個人或許並不是她……
“你還記得賀洵失蹤一事嗎?”
過了幾分鐘,葉楚卻遲遲沒有迴應。
火車離開了隧道,窗外透進來細碎的光。
寂靜的光落在他們身上,能看見陸淮的手摟住她。
陸淮輕聲開口,喚道:“葉楚?”
葉楚沒有回答。
陸淮輕輕鬆手,她的身體往下一滑,他很快收緊手,接住她。
葉楚的身子微微起伏,在呼吸着,她似乎累極了。
倒在他的懷中,睡了過去。
在黑夜細微的光裡,陸淮瞧見她安靜柔和的臉,雙眼緊閉。
他搖了搖頭。
她這個人,在他的面前。
總是這樣毫無防備。
也不怕他乘人之危。
陸淮低下頭去,見她額頭白皙光潔。
許是因爲他在,她方纔皺起的眉頭早已舒緩。
陸淮輕輕吻了一下。
前路茫然,回上海的夜晚這樣漫長。
有她在。
似乎也沒有那樣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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