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沐正低頭, 他觀察着阿越的病情, 面上仍是不顯一分情緒。
他的動作不大,雖靠得葉楚近了些, 卻沒有半點觸碰到她的身體。
但葉楚仍是心一緊,立即收回了手。
葉楚眼底眸光微動,她清楚得很。
容沐這個人,很有可能是莫清寒的僞裝。
在葉楚面前, 容沐神色淡雅, 從容不迫。
正是這副太過鎮定的態度, 才令她起了疑心。容沐心思極重,葉楚不能掉以輕心。
葉楚迅速整理好了情緒, 她的表情平靜了下來, 同平日裡無異。
待到容沐看向葉楚的時候,她已經是最爲尋常不過的樣子了。
容沐開了口,語氣溫和:“我是德仁堂的大夫,姓容。”
葉楚微微點頭, 並不迴應。
容沐問:“小姐可否幫我一個忙?”
“這個少年生了急病,我想帶他去德仁堂。”
他的聲線似水般寧靜, 語調卻不起波瀾,彷彿世間上沒有什麼事能影響這份安寧。
葉楚知道,阿越生了病, 她必然會帶他去看病,若是不救治,不曉得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葉楚想救阿越, 但卻不想讓容沐帶走阿越。
葉楚略加思索,有了一個主意:“容大夫。”
“若是我沒記錯,想去德仁堂的話,須得往前拐幾個街口。”
“但是,往北走一條街就有一個醫館。”
這時,容沐的面色一凝,又在短時間內恢復了平靜。
葉楚對容沐向來存了疑心,怎麼會把阿越交到他手中?
況且,容沐身上看不出任何疑點,說不定正是因爲他善於僞裝的緣故。
容沐的視線直直望向葉楚的眼睛,試圖從她眼中看出些什麼。
但容沐只看見了葉楚的焦急,毫不掩飾。
他開了口:“我救人心切,倒是忘了這件事。”
“你說得對,應當選近一些的醫館較好。”
容沐給自己行爲做了解釋,坦然極了。不知怎的,他的聲線雖平靜,卻總是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
葉楚並不多言,她尚未失掉她的警惕心。
對於容沐這種人,她還是不會輕易卸下防備。
葉楚:“信成堂。”
阿越的狀況不好,不能再拖。
路不遠,他們將阿越送去了附近的那家醫館。
時辰尚早,未到中午,門口有些清冷。信成堂里人不多,一位大夫坐在裡面看診。
容沐將那個少年放在了軟塌上,葉楚跟了上來,看着阿越。
見到有人昏迷,那位大夫很快走了過來。
容沐清楚,這是別人的醫館,若是他擅自做主在這裡給那個少年看病,定會惹人不快。
他往後退了幾步,空出一個位置來。
大夫走上前去,給那個少年看診。
葉楚仍然站在塌子旁邊,有些緊張地看着阿越。
容沐站在後面,看着葉楚的背影,觀察着她的舉動。
容沐沉默得很,不知在想些什麼。
葉楚知道容沐站在身後,他不能靠近阿越,就無法動任何手腳。
小小一間信成堂內,兩人心思各異,卻面色不顯,無人發現這裡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大夫專注看診:“正衰虛脫之狀。”
這同容沐的診斷並無差別。容沐並不想多事,他一直站在那裡,沒有開口。
葉楚問:“他何時會好?”
爲了讓阿越儘快醒來,大夫略施鍼灸。他不急不忙地回答葉楚:“放心。”
“我再給他開幾服藥,很快就會好起來。”
葉楚看阿越衣衫單薄,已皺得不成樣子。她心下嘆了口氣,分明現在已經是深冬了。
她思索幾秒,想再幫他一把。
……
那個少年一直在昏迷,但在施針之後,隱約能聽見外界的聲響。
他的眼皮沉重,怎麼都睜不開,但是有一個聲音傳進耳朵。
那道聲線聽上去很年輕,清清冷冷的,語氣卻極爲柔和。
那人在同大夫交談,先是替他付了診金,又讓大夫在他醒之前,好好照料。
他想知道外面的狀況,可身體卻似灌了鉛一般,重極了。
很快,她在自己的身旁停下來,身形微微一頓。
少年心中想着。
若是留下什麼憑據,日後也能找到報恩之人。
少年睜不開眼睛,但他的身體卻警覺得很。
她俯下身來,往少年的口袋中放了幾個大洋。趁着她站起身的瞬間,他的手輕輕一動。
少年已經抓住了什麼,他立即將那件東西在手中握緊,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做完了這件事後,他的頭偏向一側,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待到葉楚看向阿越的時候,發現他仍緊閉着雙眼,呼吸輕微地起伏着。
阿越一直昏迷着,似乎絲毫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
葉楚讓大夫照看好阿越,她還給阿越留了一些錢。
臨走之前,葉楚最後看了阿越一眼,心裡有着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念頭。
希望他能好好活下來。
葉楚離開信成堂的時候,容沐已經消失了,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她鬆了一口氣。
讓容沐遠離阿越,恰巧合了葉楚的意。
今日,葉楚原本是要去國泰大戲院的,上午卻因爲這件事耽擱了。
葉楚匆匆忙忙趕回了戲院,但是等到她回去的時候,宜君的排練也快要結束了。
付恬恬和嚴曼曼自是沒有關係。
但是,葉楚心裡過意不去,請她們吃了一頓午餐。
回了葉公館後,葉楚才發現她身上似乎少了一些什麼。
她的手鍊不見了。
這條銀質的手鍊是母親送的生日禮物,葉楚不常戴,剛巧在今日戴了上去。
葉楚沒有細想,就已經知道了。
她眼睛一眯,這應該是阿越做的。
另一頭,信成堂。
那個少年昏迷了很久,到了下午,他才醒過來。
信成堂的大夫告訴他,有個好心人替他付了醫藥費,並叫他這幾日都要回來複診。
阿越摸了摸口袋,那裡面有幾塊大洋。
他伸出手,因着某些緣故,手被自己攥得很緊,指節處已經發白。
阿越緩緩鬆開了手指,手掌攤開。
他的手中是一條素銀的鏈子。
阿越默然看着這條鏈子,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
……
葉楚接到了陸淮的電話,他說自己尋到了莫清寒的消息。
葉楚心神一動,先前怎麼都無法找到,現在竟有了線索。
她沒有遲疑,立即趕去了督軍府。
爲了避免有人發現兩人的關係,葉楚每次都會喬裝打扮一番,纔過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莫清寒的事情。
前幾日,葉楚在救阿越的時候,正好遇見了容沐。他本着行醫救人的原則,同她一起去了信成堂。
容沐的態度分明很積極,卻又在阿越到了信成堂以後,不發一言,很快離開。
葉楚不得不生疑。
容沐是真的謙謙君子,還是想存心掩蓋些什麼。
而這個人偏偏是這樣,沒有半分疑點,叫人找不出錯來。
奇怪得緊。
容沐到底會不會和莫清寒有關係,又或者說,他就是莫清寒……?
想着想着,葉楚已經到了威爾遜路的公館區。若是沒有證據,這些問題也是理不出頭緒來的。
一陣冷風襲來,令人頭腦清醒。下了車後,她自己走了過去。
陸淮在督軍府的書房裡等她,這是他們先前約好的。
若是葉楚來了督軍府,首先要去的便是陸淮的書房了。
不過,督軍府的人都曉得一件事。
三少的書房是不能輕易進去的。
書房的大門虛掩着,葉楚走到門前,輕聲敲了三下門。
“進來。”裡面傳來陸淮的聲音。
葉楚推門而入,陸淮看了她一眼,指了指門,示意讓她關門。
葉楚帶上了門,房間裡只剩下他們二人,寂靜萬分。
“有消息了?”葉楚往陸淮那裡走了幾步,言語略顯急促。
陸淮點了點頭。
先前,陸淮的探子找遍了華東地區,也沒有搜尋到莫清寒的任何線索。
按照葉楚的講法,上一世,莫清寒在華東地區活動,但是,今生有許多事情改變了。
陸淮覺得如果在華東地區找不到消息,那麼,爲什麼不換一種思路?
他決定把範圍擴大,去別的地方找莫清寒。
這件事交給了一個最爲信任的手下,那人去了附近幾省,僞裝成當地的人,探聽消息。
幾經探查後,果真被他找到了線索。
“我們之前一直在華東地區找不到任何線索。”陸淮說,“是因爲莫清寒不在這裡。”
葉楚心神一凜:“他在哪裡?”
陸淮略一停頓,緩緩開口:“湖北省的一座監獄裡。”
葉楚眼睛一眯,心下已經有了計較。
陸淮繼續說:“更詭異的是,莫清寒現在仍在漢陽監獄服刑。”
葉楚和陸淮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尚家宴會上的事情明顯是莫清寒的手筆,而且尚嫣的突然回來也不是偶然。有人想擾亂上海灘,令陸淮分心。
在幕後操控這些事情的人是莫清寒,這證明他現在一定在上海。
莫清寒現在如果在上海的話,那麼漢陽監獄裡的人是誰?
陸淮告訴葉楚:“過幾日,我會去一趟漢陽。”
葉楚不假思索:“我也想去。”
陸淮皺眉,拒絕了葉楚的要求:“我答應了你的母親,絕不會讓你陷入危險的境地。”
更何況,漢陽遠離上海,陸督軍掌管的是華東地區,湖北省是別人管轄的地帶。
陸淮並不想讓葉楚和他一同過去。
葉楚自然明白陸淮的心思,她想了一個理由。
“上一世,莫清寒的檔案被人銷燬,無人知道他過去到底在做什麼。”
“但是現在,我們好不容易有了線索。”葉楚說,“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後來發生在莫清寒身上的事情。”
葉楚直視着陸淮的眼睛,認真地講。
“陸淮,你必須帶我過去。”
陸淮懂得葉楚的意思,她曾經經歷過一世,比他更瞭解莫清寒。
若是葉楚也去了漢陽,她能從那些混淆視聽的線索中,尋到最關鍵的一處。
因爲,找不到重要線索的話,也就意味着此行是白費力氣。
陸淮指了指桌上的黑色電話,開了口。
“若是你說服了你母親,我就帶你過去。”
葉楚接過電話,她心中明白,陸淮已經鬆口了。只要她想辦法離開上海,就能去漢陽。
葉楚撥了一個號碼,她沒有打去葉公館,反倒打給了嚴曼曼。
嚴曼曼先前講過,她很快就要去北平了。葉楚想借着去北平的名義,讓母親同意。
葉楚說自己要和三少出去,希望嚴曼曼幫她保密。
嚴曼曼自然很快答應了下來。
……
前些日子大雪剛停,今早卻又下起了小雨。
小雨細細密密地下着,悄無聲息地落在地面上,天色陰沉得厲害。
車子從大都會出發,去往督軍府。
沈九坐在車裡,不發一言,車內寂靜得很。
不知怎的,今早起來後,他的太陽穴就突突地跳個不停,彷彿有什麼事要發生。
最近,沈九經常夢到阿玖。
夢裡總是那場大火,阿玖被困,火光沒有盡頭,應面而來的熱氣令人絕望。
車子往前開去,沒有停歇,很快就到了督軍府。
沈九下了車,撐起一把黑色的傘,小雨輕輕打在傘面上,發出細小的聲音。
走到屋頂下,沈九才收起傘,地面上有些溼漉漉的,雨水順着傘的邊緣,不住地往下滴。
督軍府靜極了,沈九不安的心,卻也一下子靜了下來。
沈九徑直走向督軍府的客廳。
沈九還未走進門口,就聽見了陸淮和葉楚的聲音。
兩人的聲音都不重,似乎還刻意放輕了些,不曉得是什麼原因。
葉楚和陸淮之間的對話隨意自然,他們分明認識不久,卻彷彿已經相處過很長的時間了。
沈九低聲笑了笑,他希望陸淮和葉楚能夠一直這樣下去。
沈九走進客廳,葉楚和陸淮站在客廳,說着話,而他們身旁坐着一個人。
那個人背對着沈九,她穿着一件淡色的外衣,身形瘦削。
沈九腳步一滯,身體有些僵硬地站在了原地,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幾分,卻不敢有所動作。
沈九的眼睛片刻不離,他認得這個背影。
是那天在督軍府附近碰到的女孩,像極了阿玖,但被沈九跟丟了。
那人微微側頭,露出小半張臉來。她對葉楚笑了笑,黑髮安靜地垂在肩上,笑容溫婉。
沈九捏緊了手,指節發白,而手心卻早已冰冷一片。
回憶忽的在沈九的腦海一幕幕閃現,洶涌而來。
沈九曾經千百次地想起那些往事,少女的淺淺笑意,以及那雙明亮溫柔的眼睛。
他曾被大雨困在一片小小的屋檐下,少女遞給他一把傘,她說,她叫阿玖。
他曾去學堂尋她,藉着還傘的理由,想見她一眼。少女穿着藍衣黑裙,好看得緊。
他被追殺,想要離開上海,同她告別之時,少女給他指了一條路,救了他的命。
後來,他受人賞識,入了清會,改叫沈九。
他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新的身份。
卻再也沒有遇見她。
……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留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彷彿四下無人,只餘下了他和阿玖。
陸淮早就注意到了沈九,他偏過頭看去,沈九卻是一副失了神的樣子,直直看着阿玖。
陸淮微眯了眯眼,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沈九。”
就算陸淮叫了一聲沈九的名字,沈九也沒有轉過頭,他仍舊看向阿玖的身影。她側着身子,在微笑。
聽到陸淮的聲音,阿玖愣了愣,循着陸淮的視線看過去,身後的那個男人正發怔地看着自己。
阿玖覺得有些奇怪,卻不曾生氣,她從哥哥口中,聽到過沈九這個人,他是哥哥的朋友。
可能他們是第一次見面,他不認識自己也正常。
阿玖朝沈九禮貌地一笑。
沈九目光觸及阿玖的臉,微微一頓。
沈九朝着阿玖的位置走去,一步步接近。
他沒有靠得太近,而是停在離阿玖不遠的地方。
沈九心一緊,和以前相比,阿玖的臉變化很大,幾乎沒有一處相像的地方。
但是,當沈九看向那雙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能夠完全確定。
眼前這人就是阿玖。
雖然阿玖的相貌變化很大,但是沈九認得她的眼睛,眼神清澈,彷彿細雨落下,最是清淨不過。
沈九說過,無論阿玖變成什麼樣子,他總會在第一眼就認出她來。
阿玖望着沈九,微微皺起了眉,彷彿在思索些什麼。
但她從記憶裡搜尋不到。
她怔了一怔,然後對沈九做了一串手語。
阿玖說的是。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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