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花喉頭一噎,神色變的非常嚴肅,老頭撿的兒子,竟然是她的親叔叔,那個小時候對她還不錯的小叔叔,宋明德!
“爹,你別忙活了,快坐下。”宋明德拉住攙扶自己的老頭,讓老頭坐下,又對宋雨花道:“家裡沒個方便的地方,您、隨便坐,隨便坐。”
確實沒有方便的地方,整個屋子,除了土炕,就只有竈膛下的一個木墩子,和牆角一條缺了腿的凳子。
宋雨花暗暗深呼一口氣,很顯然,宋明德沒有認出她來。
而如今宋明德的容貌也發生了很大變化,當年挺拔俊秀的少年郎,如今變的鬍子拉碴、面容枯瘦,身上的褂子和蓋着的破被子上,都是補丁落着補丁。
他身上的衣服倒還像些樣子,腿上蓋着的被子,瞧着卻是有些年頭沒洗了。
“不用管我,大爺給你帶了麪條,你先吃點吧!”宋雨花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點。
可多年前,切斷的親緣,再次重逢時,面對昔日對她不錯的親叔叔,他的境況實在讓宋雨花心裡難受。
而這些,並沒逃過宋明德的眼睛,只是他並不知道宋雨花眼裡傷感的真正含義。
宋明德垂了垂眼簾,笑笑沒說話,他現在的樣子怎樣,他又怎會不知。
當年逃離家鄉,原本是奔着生機去的,卻不想逃亡路上變故一樁接着一樁。
大嫂菊芳跟人跑了,姐姐宋明慧死在了亂槍之下,妹妹當初從賀帥府逃出來,終是又給旁人當了妾,大哥宋明乾死死護着的傻兒侄子寶兒,被娘拿去換了糧食。
娘明明知道,換出去,就是被殺、被吃的份,可依然殘忍的那麼做了。
那件事發生後,大哥衝娘大發雷霆,之後,他絕望的轉身離去,再沒回頭。
大哥走了,娘哭了好久,幾乎哭瞎了眼。
宋明德帶着自家娘李氏,東躲西藏了大半年,直到路過一處廢棄的村子時,他將娘藏在一戶人家的空房裡,自己去找吃的,可是等他折回來,屋裡除了一堆帶血的殘骨,已經沒了孃的蹤影。
宋明德當時都快瘋了,足足在那裡連找帶等的滯留了四五天,終於面對了現實,自家娘已經死了,而且多半死於野獸之口,成了食物。
想到孃的悲慘下場,想到一家人的逃亡,想到這一切悲劇的起初,都是鬼子入侵造成的,宋明德擦乾眼淚,卻找爲人民百姓做主的軍隊。
宋明德運氣不錯,不過流浪了小半個月,就尋着槍聲,找到了人民革命軍。
參軍以後,從第一次上戰場嚇尿,到漸漸的熟悉,敢於扛着槍往槍子兒亂飛的戰場上衝,幾年的征戰,他大大小小的受過幾次傷,都活了下來。
後來部隊往雲華縣進發,宋明德想起了那個被他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家,和死去的家人。
或許正是因爲心中有了牽絆,不夠專心,再次衝上戰場時,宋明德沒有躲過鬼子投來的炸彈。
他的右腿從膝蓋處被炸斷,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卻不能再隨軍參戰,部隊將他安置在老鄉家裡,可面對鬼子的搜查,他用雙手和左腿,悄悄的爬了出來。
那戶收留他的百姓沒有被他連累,他放了心,卻也知道,他這一出來,天大地大,便是死路一條。
死,他不懼。
只是人都到雲華縣境內了,就算是死,他也想再看看家鄉。
於是,宋明德用雙手和左腿,沒日沒夜的不知爬了多久,直到昏死在路邊,他以爲他會死,沒想到被失去家人的於老伯撿了回來。
宋明德不想拖累於老伯,於老伯卻執拗的要留下宋明德。
漸漸的,宋明德明白過來。
在那種絕望的生活面前,人要活着,是需要信念支撐的,於老伯失去了親人,將宋明德當成兒子,宋明德活,於老伯的信念就不會倒,宋明德若真的死了,於老伯怕是也會跟着垮掉。
明白了這一點後,宋明德心中又是無奈,又是惆悵,也很感動。
他儘量樂觀的面對生活,腿不能動,他就用手爬,當初人民革命軍分房分地的時候,也給他們分了兩畝莊稼田,別人用鋤頭翻地,他坐在地裡用鏟子翻。
像他這樣的,也算是一道奇觀了。
可惜,好景不長,地主老財們回來,搶走了房子和田地,兩人的生機這纔沒了着落。
幾個月來,當初人民革命軍從地主老財家裡翻出來,分給老百姓的糧食,被地主老財們奪走大半,幸虧於老伯藏了一部分。
兩人就是靠着那點糧食,摻着野菜、草根、樹葉等等,能嚼用的東西,挺了過來。
如今各村各寨幾乎沒有囫圇的樹,但凡長葉子能下嚥的,都被飢餓的人們吃進了肚子裡。
宋明德最近有些犯愁,他的腿廢了,沒有莊稼田,活不活的他已經沒多大在意了,可他希望於老伯能活下去。
宋明德聽於老伯說過,他的兒子也去打鬼子了。
日軍已經投降,只要於老伯活下去,或許能等到兒子回來。
可想要實現這點期望,就他這個殘廢,他什麼也做不了。
所以今天有人來,還帶回了食物,宋明德立馬打起了精神,他仔細打量宋雨花,希望宋雨花真像於老伯說的那樣,是大好人,於老伯能得一條生路。
宋雨花的話,讓宋明德心裡多了幾分期望,心中有了所求,說起話來反而有些拘謹,他下意識掀開破被子想要下炕,卻在手捏在被子上時,鬆了手,然後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雨花見他如此,心中嘆了口氣,走過去坐在炕邊。
土炕的炕邊上,有木板做的炕沿,只是木質炕沿已經有些朽壞,顏色陳舊不說,上面還有好些細小的蟲洞,而土炕,那可真是土坯炕。
土炕上鋪着柴草,柴草也有些發黃發黑,炕上唯一的牀上用品,便是蓋在宋明德腿上的破被子。
宋雨花不嫌棄的直接坐在炕沿上,倒是讓於老伯和宋明德有些吃驚,兩人微愣之後,神色越發歡喜。
到了此刻,於老伯對宋雨花的懼怕已經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