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臣心
“即便如此,先生也要保重身體。”朱祁鎮笑道:“朕還爲先生過百歲大壽。”
胡濙輕輕一笑說道:“臣老了,死之將至。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朱祁鎮微微一愣,還以爲胡濙是開玩笑。但是胡濙語氣之中帶着淡然,說道:“陛下,臣雖然也有功業於天下,但老臣一身所學,卻在養生之上。”
“我自己的身子骨,是再清楚不過了,本來兩年前就有一個坎,也是陛下掃平西域,喜訊連連,激起我把老骨頭最後一點元氣。”
“纔算是熬過去,而今卻是逃不了了。”
朱祁鎮一時間臉色在煙花的映射之下,變化莫測,不知道他心中是何等滋味。
胡濙哈哈一笑,說道:“陛下,臣這把歲數了,早一步晚一步,也沒有什麼的。想想,臣這一輩子,見太祖之豪邁,見社稷之慘禍,見太宗之英武,見仁宗之仁厚,見宣宗之英氣,見陛下之聖明,見太子之好學,知我大明,社稷相承,代有明君,武功遠邁漢唐。躬逢盛世,子孫繞膝,復有何憾?”
“只是有一件事情,老臣卻有些好奇,陛下能不能告訴老臣,您將有何事於天下?”
朱祁鎮的心情立即從感動之中抽離出來了,說道:“先生,可是見了李賢?”
胡濙說道:“自然是見了。不過,陛下以爲我是被李賢拉過來當說客的吧?”
朱祁鎮說道:“難道不是?”
胡濙說道:“當然不是了。老臣已經悠然泉下這麼多年了,豈能如此沒有自知之明。只是見陛下心中有惑,老臣曾經也爲陛下講學,以我這九十歲老朽的一些經驗,爲陛下解惑。”
李賢給胡濙說了什麼。除卻李賢誰也不知道。
胡濙有沒有規勸朱祁鎮的意思,除卻胡濙誰也不知道。
胡濙卻是人老成精,聽朱祁鎮一開口,就知道這一件事情明顯不能成的,自然退而求其次。
朱祁鎮說道:“願聞其詳。”
胡濙捻鬚道:“都說道,儒,佛三教一家,陛下可知其根本區別在什麼地方?”
朱祁鎮一時間卻回答不上來。
朱祁鎮是受過系統的儒家教育,還涉獵了一些佛老之書。無他,這就是這個時代很多人的共同語言與認知。
朱祁鎮不去對這些東西進行一個系統性的瞭解。連與這些士大夫搭上話,都說不上。
不過,朱祁鎮的思想早已成型,他所學的更多是知識性的,去了解,去明白,而不是去踐行,對其中很多細微差別之處,他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畢竟自宋以來,三家之間很多理念彼此滲透,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讓朱祁鎮做出一個論斷,實在是有些難爲他。
胡濙微微一笑,他當初也是朱祁鎮的講官之一。對朱祁鎮的儒學水平是有些瞭解的,看得出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朱祁鎮雖然在很多手腕,用人,帝王心術上,有了很大的進展,但是對儒學的認知,還是二把刀。
胡濙說道:“在於有所爲。”
朱祁鎮一時間,不大明白,說道:“此意何解?”
胡濙說道:“道家是出世之學,佛家更是虛誕之極,唯有夫子之門,從來是入世之學。誠心正意,所謂何事,乃是知這天下有仁義,有大道。所謂聖賢書不過如此而已。而知大義而不爲,明大道而不行,非儒也。論語曰:‘知不可爲而爲之。’孟子云:‘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也。’朱子雲:‘存天理,滅人慾’所謂何事?如果爲存天理而存天理,爲滅人慾而滅人慾,則下之下矣,就是讓人不以私情而害公義,不以私心而害大事。這是修身的道理,也是做事的道理。”
“我雖匹夫,但自信在禮部整理歷代典籍,也是有所作爲的。孟子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陛下身居九重,可謂達之至矣。如果沒有兼濟天下之心。老臣反而要失望了。陛下既然有此心,就是天下之幸。”
朱祁鎮聽了,只覺得心神微微激動,幾乎不能剋制。
朱祁鎮之所以感動,原因是兩個方面。
第一個方面是胡濙的身份地位。
不同的人說出來的話,會給人不同的感覺。
胡濙是當初輔政五大臣之一,三楊皆去,張輔駕鶴,唯餘此老了。
朱祁鎮對當初輔政五大臣,其實有一種類似老師的感情。朱祁鎮也是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如何做一個皇帝。
這種特殊的感情,讓朱祁鎮能聽進去胡濙的話。胡濙這種支持朱祁鎮的話,讓朱祁鎮心中分量也不大有不同。
其次,就是胡濙乃是用儒家典籍來證明朱祁鎮所做所爲的正當性。
大部分明代的士大夫都秉承的從道不從君的思想。舉着孔孟朱程的金科玉律,來限制朱祁鎮的舉動。
當然,朱祁鎮內心之中其實明白。
這種君臣之間的制衡,是必然的。如滿清一般近乎奴隸主的權威,其實並不利於朝廷發展與運作。
但是這種制衡落到他身上了,朱祁鎮卻是難以忍受。
偏偏朱祁鎮在儒學上的修養,只能算是二把刀。很多話,他感覺不對,但是並不能駁斥回去。
這其實是朱祁鎮一直心焦的一個問題。
僅僅一面復古的理念,能扛起變法的大旗嗎?
胡濙見朱祁鎮臉色稍緩,說道:“老臣唯有擔心的是兩點。”
朱祁鎮恭恭敬敬的說道:“先生請講。”
“做事最忌反覆,要麼不做,要做就以一而貫之。”胡濙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說道:“這一點老臣並不太擔心陛下,陛下當年要滅瓦刺,被太皇太后一頓責罰,老臣還覺得陛下太過輕率了,卻不想陛下以此心秉承二十餘年,終於而今逐瓦刺於邊荒之地,納大漠於版圖之中,這是太宗皇帝也沒有做到的功業,想來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
朱祁鎮想起太皇太后,心中不由一陣傷感且驕傲,傷感是太皇太后見不到而今的盛況了,驕傲卻是孩提時所說的狂言,他做到了。
胡濙微微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第二,就是君臣齊心了。做事與打仗其實沒有什麼兩樣,上下欲同者勝,老臣看李賢這些年所爲,覺得他或許不如楊士奇,但也相差不遠,如此大臣,陛下如果不用豈不可惜。”
“即便陛下不能用,也總要弄明白,爲什麼吧?老臣以爲陛下當與李賢好好談談了。”
朱祁鎮這個時候才知道,胡濙是來做和事老的。
果然大明皇帝與大明首輔之間這個和事老,並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想來想去,也唯有他這個元老重臣,才合適。
朱祁鎮其實明白,李賢的心中的功名之心,其實並不算輕。任何都不可能也不願意輕易放棄首輔之位。
這或許是李賢對扭轉朱祁鎮思想最後的努力了。
朱祁鎮想起李賢當初所做的種種,心中輕輕一嘆,雖然而今即將分道揚鑣,但是內心之中,朱祁鎮對李賢也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
而且朱祁鎮聽胡濙這一番話,心中也生出一個期望,如果他能說服李賢的話,或許真能讓李賢投入自己的陣營之中。
到時候事情就好辦多了。
畢竟政治最大的原則,就是將自己人做多,將敵人做少。
而且李賢在很多方面都是勝過劉定之的。
“好。”朱祁鎮說道:“就有勞先生通知李賢,讓他明天上午就來承光殿見朕吧。”
胡濙鬆了一口氣,說道:“老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