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江南士紳家族
江南各家族本來就是有傳承的。
從三國時期江南就有大家族,所謂江南四姓,顧朱陸張,然後兩晉之王謝等等。
在宋代靖康之變,又是一個對江南影響重大的事件,很多大家族祖上都是在靖康之變前後遷入江南的。
從此之後,江南就是中國文化的中心。
但是究其本質來說,江南望族在明清的興盛,其實是從明中葉開始。
從歷史上來看,江南各大家族是在將要勃發的前夜。
開國之初,因爲張士誠的緣故,太祖皇帝不大待見江南人,甚至還定過江南人不能擔任戶部尚書的規則,寫入祖訓之中。
所以在明初真正興旺的是江西人,號稱滿朝本江西。
甚至在宣德年間,還有巡撫熊概在江南征收錢糧,可以下了狠手,江南百姓號稱哀鴻遍野。對熊概的彈劾,幾乎要將都察院給淹了。
熊概算是周忱的前任。
從這一點上就能看出,江南士紳的弱勢。
真正讓江南士紳上位標誌,乃是嚴嵩的倒臺。
嚴嵩就是江西人。
而嚴嵩禍害天下,但是對家鄉人卻不錯,在家鄉名聲不差。徐階代替嚴嵩,也讓國初滿朝半江西的局面發生了改變。
當然了,這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在成化,弘治年間,江南人在科舉上就逐漸變成強勢起來。到了後期更是有人說蘇州的土產是什麼?狀元。
而此刻,蘇州城之中,幾個老者相對而坐,卻是不僅僅是蘇州當地望族,還有附近其他地方大家族。
爲首的乃是陸永,他是宣德八年進士,曾經在刑部任職,可以說是與寇深當過同僚,而今這個資歷在朝廷上也算是老臣了。
只是他卻是知道,江南士紳的窘境。
就陸永而來,他固然對一些土地感到肉疼。但是讓他對清丈這一件事情做出讓步卻是不能的。
首先,他是不想的。
有很多人都覺得,這些從國家盤子裡面劃肉吃的人都很富有,其實不然的。
明清地方體制之中,有太多地方是要依靠士紳來辦的,特別是在太祖的法度一點點崩潰之後,這種情況更加明顯了。
甚至到了後期之後,當地幾個望族合夥,就能將縣令給趕走。不依賴當地大戶,官府都不能獨立行事。
而今雖然沒有到這個局面,但是很多上面交代下來的事情,官府也必須依賴當地大族幫忙才行。
但是這個幫忙很多時候是無償的。
對。
很多時候從官府手中光明正大的搞到錢是不大可能的。
有些事情,當地縣令知府是不知道嗎?
不是的,甚至是雙方的一種默契。
必須讓這些大族有利可圖,才能讓他們給你辦事。否則真以爲大家都是一心一意爲朝廷着想,連俸祿都不要了。
什麼東西最貴,就是不用給錢的東西。
所以,這些明裡暗裡的收益,在很多地方家族看來,未必不是正當的。
甚至當今要將這些土地隱瞞下來,也是花了錢走了門路的。
更重要的是,錢這東西大多數時候不是攢着不用的,即便是現代也是講究資金鍊的。之前這些田地的產出。都是有用處的。
而今一下子被清查入冊,要交一大筆賦稅。
這個錢從什麼地方來,怎麼平均下去?
如果說,有江南士紳這個整體,割肉的時候方而方便,就好像惲家老爺子,一拍板,惲家這肉,他割了。
但是各家有各家的難事,未必那麼容易將家族內部將事情擺平。甚至將這新增的賦稅轉嫁給不知情的人,有什麼很多麻煩事情。
各自家族內部不靖,在外面又彼此觀望。看別人怎麼做了?
總之一句話,善財難捨。
其次就是外部的支持。
北方與南方的經濟形態不同,前文已經說過來。
不管是畝產,還是極端天災,北方都比南方較多,再加上朱祁鎮大舉向東北移民。北方的人地矛盾比南方輕多了。
縱然有些問題,但是問題不大。
但是南方就不同了,除卻湖廣在明初得到了大開發,而今這種開發還在持續之中,直到將來湖廣熟天下足的地步。
所以湖廣的人地矛盾雖然比北方較重,但是總體上比江南,江西,福建,浙江,廣東較輕。
四川也是如此,宋元戰爭對四川的摧殘太過嚴重,幾乎成爲了無人區。中間又有開國戰爭,總體上看四川經濟,也是處於恢復期。
人地矛盾也不算太大。
所以南方這幾個省份的很多人都在看着江南這邊的舉動的。
有些大臣已經在活動了。
陸永接到過很多江西福建籍大臣的書信,當然了,他們的想法不會大鳴大放的寫在書信之中。
但是其中暗示之意,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陸永一時間有騎虎難下之感。
陸永作爲蘇州本地士紳之首,也是科名前輩。很多人都看陸永怎麼作爲的?
陸永如果剛剛開始如惲家一般,將家中侵佔的土地交出去,編制上冊,今後納稅就行了。就不會到了而今進退兩難的地步了。
他現在進,不大好辦。
無他,他與寇深在一個衙門之中共過事,雖然時間不長,但是深知寇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寇深是一個不會輕易妥協的人。
但是他退?
他感覺他身後也是萬丈深淵。
因爲他接到的這一封封書信的署名,後面都有一個個大家族,乃是有楊士奇吉安楊家,還有楊榮建安楊家,劉定之的永新劉家,陳循的吉安陳家,這都宰相門第。
雖然有些在任有些不在任的,但是很多人脈關係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消散的。
而他就是陸家曾經官職最高的人。
但是最高官職不過是刑部郎中,福建參政而已。在朝廷上根本是抵不上話的。面對這些書信的壓力。
容不得陸永不辦。
或許這些家族對抗朝廷大政,力有不逮,但是捏死你一個小小郎中,卻是不成問題的。
從這裡也能看出來,而今江南士紳的弱勢。
真正能出頭的,也不過是一個從三品地方官而已。
陸永想來想去,他也只能硬着頭皮往下走了。在此之前,他先分了家,將他這一脈從太倉王家分了出來。
以備不測。
幾個老者問道:“陸公,而今該如何是好?”
陸永說道:“而今這位寇公,是一個狠角色。江南一場風雨卻是免不了的,但是有些事情總是要做的,如果讓北人爲所欲爲的話,將來我們江南人士,豈不是任由朝廷宰割。”
陸永如此一說,其他人都深有同感。
江南地方士紳從來是感受到朝廷深深的惡意。
江南重賦這個問題,一直是一個大問題。
江南賦稅佔據大明天下的三分之一。很多地方如果單單靠田畝上的收成,是不夠支撐賦稅的。也就是因爲江南手工業發達,從這上面賺到的錢,彌補了田畝上高昂的重賦。
甚至周忱在的時候,有時候專門從湖廣賣糧上交。
就可以看得出來,所謂之江南重賦,並不能簡簡單單看成農業賦稅了。甚至可以看成對江南地區其他產業特別稅,不過是通過田稅徵收上來了。
從政治制定者角度這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
畢竟江南富饒天下皆知,要從發達地區搞錢平衡不發達地區,這樣的事情,即便到了後世也在做。
但是放在每一個百姓士紳頭上,就大大不願意了。畢竟誰也不想讓自己多出錢。
而這種清丈看上去與賦稅無關,但是本質上也是對地方上的一次加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