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三年的陰曆一月十七日,藍田縣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下的不厚,卻冷!
這時,從渭北高原漫下來拖兒帶女的饑民,已經充滿了雲家莊子的街道。
村裡的廟宇、祠堂、碾坊、磨棚,全被那些操着外鄉口音的逃難者,不分男女塞滿了。
雪後的幾天,雲家莊子的人,每天早晨都帶着钁頭和鐵杴,去掩埋夜間倒斃在路上的無名屍首。
每天從早到晚,衣衫襤褸的饑民們,凍得縮着肩膀,守候在雲氏牌坊下面。
他們不知在什麼地方路旁折下來樹枝,挾在胳膊底下,防着惡狗。
只要見到雲家莊子的人他們就訴述着大體上類似的不幸,哀告救命。
有的說着說着,大滴大滴的熱淚,就從那枯黃的瘦臉上滾下來了。
一些衣衫破爛的婦人一遍又一遍的詢問莊子上的人,有願意收養小孩的人嗎?
這情景,看了令人心酸。多少人,一見他們就躲開走了。聽了那些話,莊稼人難受地回到家裡,對待老婆孩子也越發的粗暴起來。
藍田縣的人,在天不亮的時候就要去工地,頂着寒風拼命幹一個時辰的活計,便會有熱氣騰騰的米湯送來,每人還能有一小塊黑麪,或者糜子面製成的饃饃。
吃了這些東西,雖然還是會感到飢餓,身上卻變得暖和起來了。
起初,還有人抱怨小縣令只讓人幹活,不讓人吃飽,自從渭北高原上下來的這些流民到了雲家莊子,說這種話的人就沒有了。
十五天前,一個孩子在雲氏還能換五十斤糜子,現在,雲氏已經不收孩子了,五百個孩子是雲氏所能接納的極限。
在這件事上,雲昭沒有挑揀。
雲福也是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接納孩子的,滿五百個就不收,這是雲氏糧食儲量決定的事情,而不是人的心腸決定的。
雲氏不收孩子了,於是,賣孩子的人就沒有了買方市場,貨到地頭死,這些孩子不能帶回家,只希望有好心的人家能夠收養這些可憐的孩子。
徐元壽的眼睛像是在着火……
在他焦灼而又無奈的眼神逼視下,雲昭無可奈何的攤攤手……他不可能動用藍田縣的糧食來救助這些人。
“再給我五百斤糜子……”
徐元壽的話顯得蒼白而無力。
雲昭丟出了兩錠銀子在桌子上。
徐元壽一把將銀子劃拉到地面上,白色的銀子在青磚地上蹦跳幾下就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不要錢,我要糧食!”
雲昭擡起頭看着自家先生道:“你不能再餓着了,每天都要吃飯,你快要撐不住了。”
“死不了!”
“你要的糧食我不能給,儘管我手頭有糧食,有很多糧食,我卻不能給你一粒糧食。
現如今,整個藍田縣的百姓幾乎都要駐紮在糧倉旁邊,虎視眈眈的守護着屬於他們的糧食。
那些鋪天蓋地到來的流民,把他們嚇壞了。
每天,運往每個工地的糧食數量都是被百十個被百姓推舉出來的不要工錢,不要糧食的德高望重的人覈算很多遍。
別說我這個縣令,就算是皇帝這時候來到這裡,也休想從中拿走一粒糧食。”
“都是人命啊……”
“沒錯,糧食也是藍田縣人的命,給別人糧食,就等於把藍田縣人的命給別人。
我是藍田縣的縣令,我首先要管我治下百姓的性命。“
“你這個毫無人性的畜生!”
徐元壽暴跳如雷,不過,他很快就安靜下來了,扶着雲昭的桌案搖晃兩下,微微嘆口氣道:“我口不擇言了。”
雲昭苦笑一聲道:“您這樣罵了,我心裡反倒舒坦一些,先生,我想要關閉藍田縣境,不許流民再進來了。”
“有藍田境內的流氓惡霸,趁機欺負那些女子!”徐元壽又把聲音提高了一些。
“他們欺負過女子後給人家糧食了嗎?”雲昭面容平靜毫無波瀾。
“你——無恥!”
徐元壽怒罵之後就拂袖而去。
瞅着先生怒氣衝衝的離開,雲昭哀嘆一聲趴在桌子上不動彈了。
曾幾何時,這種話他也能自己的上級領導說過,那時候真的覺得那些領導很無恥,現在,被自己的先生罵,雲昭忽然覺得以前被自己罵的那些領導很可憐。
越是艱難時刻,越是要講究紀律跟規矩!
平時可以通融的事情,此時此刻不會再有商量的餘地,平日裡可以轉圜一下的事情,此時也絕對禁止。
紀律最早出現的原因就跟生死攸關,也跟食物分配有關,是一個很殘酷的事情。
年前,雲昭總認爲自己還有一點時間,當渭北高原上的人下來之後,他僅有的一點空餘時間也全部消失了。
雲氏盜匪全部變成了藍田縣的團練,團練使就是雲猛,雲昭拒絕雲猛當縣丞,而是把這個只爲給了西鄉的章天雄,東鄉的劉氏,南鄉的何氏分別拿到了主簿跟典吏。
其餘的縣衙差事,也被雲氏,劉氏,何氏,章天雄四家以下的中戶刮分了一個乾淨。
利益均沾之下,雲昭這個縣令的政令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下達到每一個人面前。
看到流民的慘狀之後,藍田縣人不再抗拒雲昭那些急功近利的命令,即便這些命令再不合理,也比離開家鄉去當流民要好一千倍。
一月二十七日,雲昭下令招募六千流民,開荒!
一月二十九日,商南巨寇鎮天王劉雄的六百強盜,才進藍田縣便被藍田縣團練使雲猛在半夜率衆伏擊,擊潰了強盜,強盜星散逃亡,待到天明,六百強盜的首級一個不缺的掛在藍田縣境上。
二月初九,鎮天王劉雄,聖世王張翰、瓜背王陳滾、一翅飛韓耀飛派來使者,討要一萬擔糧食,如若不給,大軍到處,寸草不留。
雲昭大怒,當場斬殺聖世王使者二當家彭澤以下使者三人,斷一翅王韓耀飛四肢,去眼,耳,鼻,獨留一張嘴轉告商南巨寇,藍田縣的糧食多,卻一粒都不給。
二月初十,雲昭召集藍田縣冶鐵,鍛造工匠,大肆的製造兵刃,預備以全縣之力抵擋商南四寇,同時飛馬稟報西安府知府求援——未果!
二月十二日,雲昭再次下令招募流民中敢戰之士六千,承諾攻破賊人大寨之後,人人有賞,且在戰後,以軍功論賞,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有功之士,可以全家落戶藍田縣,由縣衙分配新開墾之荒地,按照軍功大小分配房舍。
一時間,流民奮勇爭先!
洪承疇丟下文書,對守候在一邊的紅水河參將梁河道:“博之如何看本官卓拔的這位八歲縣令?”
梁河笑道:“不簡單!”
洪承疇舔舐一下乾澀的嘴脣道:“何止不簡單,如果大明朝所有的縣令,有此子一半的果決,大明朝國勢何至於此?”
梁河又道:“他招募團練,有募集流民爲兵,且開出鉅額賞格,表面看起來頗有些兵強馬壯的意味,一旦上了戰場,沒有老卒彈壓,這些人還是不成的。”
洪承疇笑了一聲道:“你也太小看這頭小豬了,此子天生聰慧,自稱野豬精下凡,能在一年之中執掌雲氏牛耳,又在藍田縣掀起滔天巨浪,直到今時今日,藍田縣依舊被牢牢的掌控在手中,這般人物豈能只有這點本事!”
梁河愣了一下道:“您也相信他是野豬精下凡?這兩年本將斬殺的成精人物不少於十個!”
洪承疇撓撓頭髮笑道:“別的什麼成精人物,本官只當他是犬豕耳,此子不同,等你見了他,你就不再覺得我以豬之名稱呼他有何可笑之處了。
能在白日裡以重禮孝敬上官,在離城的那一刻,在醉酒中還能強橫的劫掠明月樓兩千多兩銀子的八歲孩童,你見過嗎?”
梁河張大了嘴巴道:“有這等事?”
洪承疇幽幽的道:“本官甚至猜測他接連搶劫了明月樓兩次。”
“這也太膽大妄爲了。”
洪承疇笑道:“問題出在沒有證據上,本官也只是純粹的猜測,沒有半分證據在手。
現如今,此子又把自己藍田縣正堂的位置坐實了,吏部任命文書已經抵達西安,就算是本官想要拿他問罪,也只能上報三司,由陛下裁決。
以此子之手段,即便是到了京師,陛下也不會問罪,甚至會有重賞!
畢竟,他這一次破家妤難的行爲,一旦被西安知府上報朝廷,這等忠勇之士,不賞何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