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北麓千溝萬壑,當然不止七十二峪。
有好事者親自數過,得出一個結論曰——南山谷口北向者,得一百五十。
很明顯,一百五這個數字也並非一個準確的數字,一個人想要真正數清楚恐怕很難,沒有徐霞客的本事想都別想。
七十二是一個虛數,代表很多,所以,藍田六峪,其實也是一個虛數,只是真正符合盜賊藏身的大溝峪是六個而已。
清峪、道溝峪、輞峪、岱峪、小洋峪、東湯峪這六條溝峪里居住的都是屬於雲氏陰族部衆,所以,也可以說,這六條溝峪屬於雲氏所有。
半個月的時間,雲昭走遍了這六條溝峪……最後駐足在最富裕的清峪。
這裡纔是雲氏經營數百年的老巢。
這清峪是一個葫蘆地形,口小肚大。
雲昭在雨中抵達了清峪,山澗的道路溼滑,雲昭一行人就下了驢子,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走了片刻,雨微了,天色也開了一些,從峪中流出的溪水的聲音卻是壯大。
溪邊偶爾出現的莊舍,散散落落,都是些舊築。
唯一新鮮的,是風中漾着的畜糞味,雖不好聞,卻讓人歡喜。
雨中的炊煙飄不高,被雨水稀稀疏疏的澆灌之後就消散了,只有濃重的柴火味道。
這裡的田地大多在山溝裡,然而,山溝裡的土地上卻沒有多少莊稼,只有一些糜子倔強的長在高處的坡地上隨風招搖。
“秋日裡,秦嶺有山洪之憂,所以,人們只在這裡種以及莊稼,即便如此,也會經常遭災。”
雲福見雲昭不解,就小聲提醒。
“該修建水庫的。”
雲昭淡淡的說一聲,就繼續前行。
雲福無奈的搖搖頭,隨後跟上,這一刻,瞅着少爺小小的身子,他真的有一種隨雲氏老太爺巡視雲氏產業的感覺。
“清峪距離我雲氏莊子最近,一旦山上修建了水庫,就能在夏秋日裡蓄水,冬春日裡放水,如此,雲氏就能有更多的水田,就能造福一方。”
“消耗也大!”
“以後會有的。”
雲昭並沒有做太多的解釋,沿着山路繼續前行。
陰族的本家宅子就在清峪溝裡的一處豁口上,不高卻鋒利的山脊在這裡將溝峪一分爲二,很好地地方,前面的大葫蘆用來生產,後面的小葫蘆用來安家。
陰族的本家宅子與雲氏大宅沒有辦法相比,房頂上看不到一個瓦片,是真正的草堂。
衆人進了草堂,雲昭就坐在窗前瞅着外邊淅淅瀝瀝的小雨久久不願說話。
雲氏陰族的現狀,比雲昭想象的更壞!
今年夏糧的收入不足口糧數的四成,就算是有一點秋糧……也無濟於事。
主宅那邊在瘋狂的屯糧,可是,不管母親如何屯糧,也架不住將近兩千口人消耗的。
陰族這邊將近一千口,主族那邊人數更多……
以前的時候,雲昭以爲只要自家人吃飽了就不用管別人,現如今看起來,不是這樣的,雲家莊子的人都靠着雲氏吃飯,儘管有些人是佃戶,有些人是自由民,一旦出了災禍,雲氏大宅就是這些人唯一的希望。
雲昭現在開始理解那些吃大戶的流民到底是什麼心態了。
平日裡大戶人家佔據了大量的資源,可以吃香的喝辣的,這個時候依靠大戶生活的百姓們,多少也有一口飯吃,所以,大家相安無事。
一旦發生了天災,大戶人家如果還吃香的喝辣的,而百姓們易子而食……這個時候不向大戶人家伸手向誰伸手?
如果雲昭自己也是饑民的話,可能會幹的更加酷毒!
畢竟,公平這種理念早就深入了雲昭的心肝脾肺腎,只要有機會,社會環境允許,他一定會搶一個公平出來。
在這裡,雲氏大宅纔是應該被衆人搶奪的對象。
這些天雲昭從雲福口中得知,雲氏之所以有這麼多人投效,唯一的原因就是雲氏只收三成的租子。
雖然在雲昭看來,這已經是黑心的不能再黑心的租子了,可是將這個租子放到藍田縣,乃至整個關中,都是良心的不能再良心的租子了。
雲氏水田,因爲靠近秦嶺的緣故,這裡水汽充沛,一畝約產麥四百斤,旱田減半,這裡面雲氏收取三成,佃農每畝還要代替雲氏上繳田賦兩升五合二勺。
雲氏是官身,只有夏賦而沒有秋稅,所以,雲氏也從沒有收過農戶的秋稅。
如果是百姓自己繳納賦稅,他們的夏賦一畝地就要繳納八升五合二勺,秋稅也是如此,更不要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了。
雲旗家裡就有自己的田地三畝,這三畝被雲旗一家老小精心伺候的土地,最終的產出只有佃雲昭家三畝田地產出的一半。
自從張居正施行了一條鞭法之後,朝廷不再收繳糧食等實物賦稅,全部繳納銀錢。
如果世上沒有商人這個階層存在的話,這本來是一條良法,由於大量的銀錢都掌握在商人以及與他們有關的人手裡,著名的一條鞭法終於又成了套在農夫脖頸上的一道繩索。
雲昭至今還堅信,任何一條政策制定的初衷,哪怕是大明王朝制定的政策,一定是爲了穩定天下,調節有無而制定的,只是,在執行的過程中被改變了,最後的結果就是禍國殃民。
如今的大明朝,對高收入者免稅,只是一個勁的從農夫身上盤剝,他的國庫如何可能充盈的起來?
“這溫柔的雨絲下面,不知道有多少飢餓的靈魂在哀嚎……”
雲昭自言自語的一聲嘆息,聽在錢多多的耳中,如同一聲炸雷。
在青樓裡,她雖然年幼,卻已經當丫鬟見過無數的風流才子,聽過無數的奇思妙想,這個癡肥的地主家少爺能說出這話來,實在是讓她感到吃驚,就是話說的太直白了一些。
自幼被媽媽請來的名師教導,在殘酷的教育下,錢多多雖然只有十歲,卻已經展現了不同於常人的見識,畢竟,再過三年,她年滿十三就要大張豔幟爲媽媽們的鉅額投入作最豐厚的回報了。
雲昭眼中凝重的神色與他小小的胖胖的身軀與年齡嚴重不符,憂鬱的似乎能擰出水來。
“哈,雨停了,我們可以去採蘑菇了。”
雲昭歡快的聲音又在茅屋裡響起,錢多多用力的搖搖頭,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剛纔那個憂鬱的胖子跟眼前歡快的小胖子融合在一起。
沒有錢,什麼想法都沒法子實現,沒有玉米,土豆,紅薯種子,雲昭就算是有再好的法子也只是紙上談兵。
這個世上其實是不存在什麼民心的,只有利益,只有利益,且只有利益,誰代表了百姓的利益,百姓就會跟誰是一條心。
雲昭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偌大的雲氏民心所向,讓偌大的雲氏認爲他們的小少爺,就代表了他們的絕對利益。
如此,才能將這兩千人如臂使指的驅使,才能用這兩千人來吸引更多想要獲得利益的百姓……如果可能達到了這個目的,雲昭覺得自己就能有力量跟天下羣雄角逐一下天下沉浮。
不管是李洪基,還是張秉忠,亦或是還在紫禁城裡憂鬱的朱由檢,還是身在白山黑水的黃臺吉都代表不了大漢百姓的利益。
他們——太淺薄了,總以爲天下人是魚肉……是他們可以征服的對象,他們錯了。
雲昭歡喜的走出了茅屋,然後就摔了一個屁墩,他坐在地上對攙扶他起來的錢多多大喊道:“千里之行,始於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