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下太平該多好啊……”
孫傳庭努力的將身體坐直,瞅着眼前的賊兵分佈圖發愣。
“如果天下太平,雲昭只是疥癬之疾,一介刑部小吏就能將他捉拿歸案……”
“如果天下太平,雲昭這樣的人或許會成爲幹吏吧?”
“天下紛紛,人心思變,主幹不長,旁枝蔽野,此乃天下大弊……”“爲人臣者,爲主謀,爲主忠,爲天下謀劃,一展襟抱,百世流芳!”
孫傳庭在書房枯坐到了半夜,眼前的地圖文書絲毫未動,腦子裡的卻像是在跑走馬燈,無數念頭紛至沓來。
最後竟然忍不住淚溼衣襟。
妻子劉氏輕手輕腳的走進來,見放在飯桌上的食物一筷子都沒有動,就輕聲道:“官人,今日有妾身從西安帶來的玉米碎熬製的濃粥,官人多喝些。”
孫傳庭握住妻子冰涼的手道:“我不該把你們安置在潼關的。”
劉氏笑道:“夫君勝,妾身自然安然無恙,夫君敗,妾身也無顏苟活。”
孫傳庭愧疚的道:“這是我一己之私啊。明日你就帶着爹孃孩兒們迴轉西安。”
劉氏驚訝的道:“夫君不回去?”
孫傳庭傲然道:“區區李洪基還不值得你夫君毀家紆難。”
“既然如此,妾身與爹孃就留在潼關好了。”
孫傳庭嘆息一聲道:“潼關的賊寇攻打甚急,你夫君有的是法子應對,擊敗賊寇就是了。
西安城危若累卵,你夫君卻毫無辦法。”
劉氏納悶的道,妾身在西安城的時候,那裡商賈衆多,市場物產豐富,百姓安居樂業,是這些年妾身隨老爺走過的地方中最好的一個,就算是比不上京師繁華,在妾身看來,也相去不遠了。
官人爲何要說西安城危若累卵呢?”
孫傳庭將雙手插進自己濃密的頭髮裡,呻吟出聲道:“一座巨城傾覆在別人一念之間,如何不危?”
“誰啊?”
“藍田縣令雲昭!”
“官人是不是弄錯了?
雲氏安人曾邀請妾身去湯峪沐身,一路上莊稼長得極好,就算是山坡上也長滿了莊稼,百姓雖然忙碌,卻不見飢色,更難得那裡百業繁盛,妾身路過草市子的時候,還給官人購置了些許茶葉,您喝了還說好。
當時啊,雲昭那個年輕人就隨侍在他母親身邊,端的是母慈子孝,對妾身也是禮敬有加。
是一個極有學問,極風趣的一個漂亮少年,怎麼就成了夫君口中能翻天覆地的賊寇了?”
孫傳庭看看老婆,苦笑道:“時至今日,你見過那頭野豬精,你夫君身爲陝西巡撫幾次三番下令召見,他百般推脫,一次也沒來過。”
劉氏掩嘴笑道:“夫君不是一個有官威的人,也不在乎那些俗禮。
就妾身看來啊,人家年紀輕輕就把地方治理的井井有條,百姓富足安康,少年人有如此政績,有些傲氣也是應該的。
當年,官人不也是少年得志,白眼看天的讓人痛恨?
山不來就您,您就山就是了。”
孫傳庭點點頭道:“待你夫君我擊敗李洪基之後,我們一起走一遭雲氏老巢,我倒要看看,那裡是何等的龍潭虎穴!”
劉氏大笑道:“夫君說笑了。”
孫傳庭搖頭道;“我不會看錯的!雲昭此人不僅僅是一頭野豬精,他還是一頭猛虎,一條蛟龍,更是一條隱藏在岩石縫隙裡的毒蛇。”
劉氏見丈夫執念已成,就把溫熱的玉米粥往前推推道:“粥涼了,夫君先用飯吧。”
孫傳庭端起粥碗大大的喝了一口道:“這新糧食確實不錯!”
“我從雲氏安人那裡討要了一些良種,送回老家讓人耕種了,夫君莫要怪我。”
孫傳庭搖搖頭道:“這糧種其實是出自京師徐光啓處,只是沒人看重,直到被雲昭在藍田縣大面積種植之後,纔看出好來。
我大明從不缺少人才,只是缺少能幹的官員,缺少能一以貫之一心爲國爲民的官員。
雲昭在藍田縣所行所做沒有出奇之處,比如命令富戶們降低租稅,命令富戶們不得購買田產,富戶們家中的田產數量只能降低不能增長。
帶領富戶們將家中的產業從田產上脫離出來,改行商道,如此一來,富戶們被損害的利益得到了補償,也就沒人鬧事。
那些沒有田產的人家卻能趁着這個機會積極開荒,爲自己置辦田產,收購富戶人家多餘的田產,讓藍田縣再無一片空地。
然後,藍田縣的糧食就多的數不清。
然後,藍田縣的富戶們在西安城,在藍田縣置辦了無數商鋪,不斷涌進來流民在外地會成爲官員恐慌的原因,在藍田縣有那麼多的富戶人家需要佃戶,需要勞工,流民在藍田縣成了寶貝。
去年藍田縣粗布在草原大賣之時,只要能織布,他們連老弱殘疾,傻子都不放過。
夫人吶,你可知你夫君我在藍田縣看到一個個簡陋的棚子裡同時有上百臺織機在織布是個什麼心情嗎?”
劉氏撇撇嘴道:“妾身與雲氏安人同坐一輛馬車去湯峪的時候,雲氏安人手上還拿着線軲轆在紡線,妾身也試了一下,還不錯。
能把一個縣活成一家人,也是人家的本事啊。”
孫傳庭放下筷子道:“雲氏可怕之處就在於此,這裡的百姓只感激雲氏,已經忘記朝廷的存在了。”
劉氏重新把筷子塞在丈夫手上道:“人家又不是沒有繳稅,你還要人家怎的?”
“藍田縣的界碑已經到了潼關腳下!”
“哦,這件事妾身知曉,是鄉民們自己挖的,老爺喲,你就可憐,可憐那些鄉民吧,藍田縣人強悍,賊寇不敢侵犯,只要是個人就知道該怎麼辦,華縣的界碑怎麼就沒人亂動?
說到底,還是華縣的縣令是個窩囊廢,不頂用,他如果也跟藍田縣縣令一般強悍,能保護好自己的子民,鬼才去丟人臊臉的挖藍田縣的界碑往自家門口放呢。”
孫傳庭點點頭道:“是這個理。”
吃兩口菜之後,孫傳庭慢慢放下筷子瞅着這個跟隨自己半輩子,還替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道:“你拿了雲氏多少好處?”
劉氏笑道:“一個子都沒拿,就老爺的性子妾身還不知道嗎,要是拿了人家一分半文的好處,你就能休了妾身。”
孫傳庭道:“是這個理,你真的沒有拿雲氏半點好處?”
劉氏笑道:“雲氏又有商隊要去草原了,妾身聽說裡面有好大的賺頭,就拿老爺的俸祿糧食找西安城裡的糧店換成銀子,交給雲氏安人幫妾身購置了一批棉布,讓雲氏掌櫃的帶去草原上換羊皮,牛皮,口蘑,貂皮,皮繩,皮口袋,乾肉回來,放在咱家的店鋪裡售賣,一進一出就是六倍的利。
妾身還想等老爺下一年的俸祿發放之後,再購置一皮陶鍋,鐵鍋,也讓雲氏商隊帶去草原,聽雲氏安人說,這東西更加賺錢!
老爺,咱們可說好了,一大家子人吃馬嚼的你的那點俸祿根本就不夠支應的。
堂堂巡撫大小姐蒙雲氏安人贈送了一件貂裘,眼睛裡看着千萬般喜歡,礙於老爺家教,偏偏連手都不敢伸,妾身看的心疼。
這一次妾身可是將本求利,按照市價購置的棉布,雲氏安人給的折扣妾身沒要。
無論如何,這一筆買賣您可不能壞了!”
劉氏說完話,還拍拍手,頓時就有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從柱子後面跑出來,膩在孫傳庭的懷裡不肯走。
孫傳庭頭暈目眩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的冒金星,過了半晌,低頭瞅瞅膩在他懷裡撒嬌的親閨女。
幾乎是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的道:“下……不……爲……例!”
劉氏聞言立刻笑成了一朵花,捋着孫傳庭的後背道:“必然是沒有下一次,下一次咱家就有本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