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道上充斥着消毒水和藥味,白熾燈映着慘白的醫院牆壁,從每個打開的病房門口望進去,都是一張張面無表情的麻木面孔。
三年前,他就是在這裡見到了妻子的最後一面,不,不是最後一面,是見到了遺,體,冰冷刺骨的兩個字,遺,體。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嘴巴一張一合的,說什麼當場死,亡?
當場,死,亡?
年子祈渾渾噩噩的,守在渾身滾燙臉頰燒得通紅的兒子身旁,低下頭去將臉埋他小小的身體上。
年大太太回頭看了眼便又開始垂淚,一雙眼睛早已哭得紅腫起來,年啓榮嘆了聲,攬過妻子。
年子祈的狀態也不是很好,從雋雋病倒之後他便不吃不睡地守着,直到下午時候支撐不住暈倒了過去。
短短一年的時間,她原先陽光健康的兒子早已消逝的無影無蹤,現下面前年子祈削瘦而陰鬱。
眼神中透着異樣的執拗,剛醒過來便掙扎着來到兒子病房中,然後就這樣靜靜地守在雋雋牀前,任由年大太太和年啓榮怎麼勸都不聽。
他們又狠不下心來讓醫生給兒子打一針,拖回去,或者更正確的來說,年大太太護着不肯讓人動手。
項禮禮照理過許多病患,也見過各種各樣的病患家屬,像年子祈這樣不聽勸的她也是見過的。
微嘆息了聲,項禮禮同年氏夫妻道,“我看看孩子。”
陸衍正握了握她的手,而後鬆開,項禮禮無聲地朝他彎了彎脣角。
陸衍正對年啓榮道,“年總,還請你們跟我出來一下,我有些話想跟你們說。”
他目光略有深意地掃過年子祈那邊,這對夫妻心中便了然了,大概是要說關於雋雋或者子祈的事情。
年大太太站直了身體,側頭拭了拭眼淚,年啓榮對陸衍正做了個請的動作,三人便往病房門外走去了。
項禮禮收回眼,見這期間年子祈對病房裡的動靜毫不關心,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就這麼似是疲倦至極地趴在兒子牀邊,眼睛微睜着,目光發直而毫無焦距。
項禮禮心一動,試探地喚道,“年子祈?”
連聲喊了兩邊,他完全不搭理自己,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般,封閉了耳朵與眼睛,拒絕與人交流。
病牀上的雋雋此時正昏睡着,額頭上貼着退熱貼,白皙的臉頰燒得通紅通紅
的,嘴脣有些乾燥。
項禮禮彎下腰將手伸進雋雋的脖頸處試了試體溫,又低下臉去,用額頭碰了碰他的臉頰。
雋雋的燒還沒退,項禮禮心疼地撫摸過他稚嫩的小臉蛋,低聲問牀邊的年子祈,“有沒有溫水?給我倒杯溫水,拿兩支棉棒過來。”
停了會兒,才見年子祈慢慢地直起身來,一雙烏黑的眼睛朝她看來,這時項禮禮才發現,年子祈的情況好不到哪去。
臉色蒼白似鬼,黑黝黝的眼瞳茫然無神,好似沉睡的人剛剛被喚醒,怔然地轉過頭來看着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項禮禮沉了沉氣,儘量放平了聲音詢問道,“你一直守在這裡做什麼?不去休息一下?”
年子祈沒有回答她,而是低下頭來看着雋雋,見他不同自己說話,項禮禮轉身自己尋找需要的東西去了。
病房裡面有全自動的熱水機,項禮禮找出紙杯接了杯溫水過來,又在病牀旁邊的櫃子上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棉棒。
將棉棒沾水弄溼之後,擦拭着雋雋因發燒而乾燥起皮的嘴脣,年子祈默不作聲地看着項禮禮照顧雋雋。
一張年輕的俊臉上看不出表情來,直到項禮禮將雋雋的脣潤溼後,雋雋無意識地抿了抿嘴,緊閉着眉頭一皺,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嚶嚀。
項禮禮便輕拍着他,俯下身去在雋雋耳邊對他柔聲哄道,“雋雋不哭,雋雋乖啊!”
有些躁動的雋雋在她的安撫下,就這麼慢慢地平靜下來了,年子祈烏黑的眼瞳動了動,忽然道,“他媽媽在的時候,也對他很好。”
或者說很寶貝,以至於有一段時間裡,年子祈常常在暗暗吃着兒子的醋,不自知地做出各種幼稚的舉動,想吸引精力全在兒子身上的妻子的注意力。
意識到年子祈是在對自己說話,項禮禮擡起眸來,卻見年子祈沒有在看自己,而是注視着兒子的小臉蛋。
不管項禮禮什麼反應,他平淡的聲音還在繼續說着,“但是,我害死她了。”
項禮禮一怔。
年子祈俊秀的面容中慢慢顯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害死她了……”
他喃喃自語着,聲音乾澀,“我打了個電話要她過來……不然就離婚……”
“出事的時候……雋雋和她在一起……雋雋活下來了,她死了……”她死了,這句話說出口後,年子祈的眼淚也跟着一起下來了。
只是他臉上卻依然沒有什麼表情,麻木的臉,烏沉沉的眼,剔透的淚水卻不斷地從他眼眶中滑落下來,觸目驚心。
項禮禮動了動脣,無從安慰起,年子祈心中應是壓抑了許久。
也是,他不過是二十出頭的男孩,心理承受能力遠不如成熟男子。
她不知道的是,年子祈當初醉酒和阮墨瑾上牀,還沒在這份震驚中反應過來時,轉眼就被家人扔到了軍校。
年子祈自小就是被捧手心長大的,說不上是小皇帝,但也是從沒吃過苦頭的公子哥。
乍然從脂粉堆酒肉香處被扔到那規矩嚴明紀律苛刻的地方,年子祈一時間適應不過來,好不容易等他消化了自己睡了墨瑾的事,並且茫然於未來三人關係何去何從時,他又出了意外,險些沒丟掉一條小命。
但沒想到,醒過來時誰知還有更刺激的事情等着他,他要當爸爸了!?年子祈前半輩子全部的事疊加起來都沒這樣驚心動魄過。
糊里糊塗的簽下結婚協議書,迎接孩子的出生,年子祈覺得,自己戀愛都沒談清楚怎麼一回事,人生就這樣敲磚定板了。
在後來的一段事,回想起來又澀又甜,誰又知道,其實那人也是跟自己一樣,人生乍然遭逢鉅變,年紀輕輕糊里糊塗的當了媽媽,簽了一份協議,沒有婚禮沒有祝福就成了別人的妻子,成了孩子的媽媽。
兩個大齡兒童互相扶持着成長,學會責任與愛,只是他愚笨,領悟得晚,明白時愛人已與他天人永隔。
項禮禮在心中淺嘆了一聲,“不管怎麼樣……雋雋媽媽已經不在了,現在他只剩你了,年子祈,你要是倒下了,誰來照顧他?”
年子祈下頜微微收緊脣角抿了起來,垂下眼簾語氣十分堅決道,“我不能離開。”
項禮禮耐心地勸解着他,“不是讓你離開,是讓你去休息一下,回頭你要是也病倒了雋雋要找爸爸怎麼辦?”
“我沒事。”他倔得可怕。
項禮禮蹙了蹙眉,“年子祈,你的臉色真的很差。”
他沉默一瞬,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收緊成拳頭,“我不能走,走了雋雋就沒了。”
“沒了?”項禮禮愕然,有點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年子祈擡起眼眸來看着她,執拗異常,“現在不能離開他,我是他爸爸,我得守着他。”他眼底潛藏着脆弱,“我怕他會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