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玄機

黑衣人如燕子般掠過柳家莊的屋頂,在寒風中薄似一片秋葉隨風輕蕩。甩掉酈遜之的跟蹤後他依舊不停,急速行進了許久,直到出了柳家莊的領地,步子方緩下。在莊外的一塊荒地上他終於停住,靜了一會兒像在等人,左右顧盼,突然開口道:“你們出來吧。”說話時嗓音沙啞不清,好像老者口裡含了枚棗子。

一陣冷笑之後,走出三個黑影,同樣蒙着面,其中一人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竟敢壞我們的事?”黑衣人挺直了胸,一雙亮晶晶的眼掃過三人。他依然啞聲道:“你們沒猜出我是誰?”

原先說話那人道:“傷情,是你?你不加入就罷了,怎和我們鬥起來?”另一人是個女子,叫道:“他不是傷情,傷情沒這麼瘦!你到底是誰,爲什麼會傷情的詩詞劍法?”

黑衣人嘿嘿一笑,手中的劍挽出一道弧光。“詩詞劍法很了不起麼?”那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他們原本以爲傷情來了,纔給他面子退出柳家莊,反正大事已成。後來又覺可疑,便跟着黑衣人出了莊。

那女子又道:“既然他不是,別跟他囉唆,殺了他!”正欲上前,黑衣人哈哈大笑,“無命人、銷魂手,你們三個一起上吧,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無命人和銷魂手雖不如失魂、傷情、紅衣、小童、牡丹、芙蓉六大殺手名聲動天,卻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殺手。無命人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兩人見他喊出姓名,驚疑地互視,其中那個一直沒出聲的人忽道:“看他是誰!”背後的劍嗆啷一聲出鞘。另一把劍心有靈犀,相應而出。

兩人的劍嗜血如命,人稱“血劍”,據說血劍遇到想殺之人,會出現一道清幽淡雅、宛若眉批的“飲血痕”。一般人難以看到這致命的血跡,也就無從察覺血劍的殺氣,於是血劍便在瞬間如蛟龍吸虹般奪去人的性命。

雙劍上流動着一層紅光,隱隱淡淡,如紅暈般倏現倏滅。無命人並肩直立,比劍更挺。銷魂手則站在兩人的斜前方,雙手交合,於胸前開出一朵絢爛的金鉤菊花。她的手,美若朝陽下搖曳的鮮花,也是天下聞名的利器。

殺氣,慢慢從血劍的笑容上流出來,慢慢地從菊花的香吻中滲出來。

黑衣人的長劍引頸而嘯。劍是尋常鐵器鋪買的,樣子不差,卻絕非殺人之劍。這把劍沒有殺氣,像個慈祥的老奶奶,見了頑皮的子孫,總會疼惜地假意罵兩句。

長劍清脆地擊在血劍上,似老奶奶笑着拍打着兩個孫兒的手心。

血劍疾退。

彷彿老奶奶此時看到孫女偷偷摸摸藏到身後,故意裝作眼花。孫女還小,大着膽子去蒙老奶奶的眼。那菊花在襲來時,奇香醉人,令人魂魄欲飛。老奶奶人雖老了,身心並不糊塗,往旁一挪,就閃過了孫女,順便將手一勾,扣住了孫女的手腕。

一襲不中,千瓣菊花如驚鴻展翅,散將開來。血劍與菊花,落到丈外,盯着那把再普通不過的長劍,眼中有不甘。殺氣,在挫折裡猶疑成了畏懼,如猛虎見了新奇巨大的怪獸,磨礪着四爪徘徊,進退兩難。

黑衣人再開口時,沙啞的嗓音在三人聽來多了種不可抗拒的威嚴。

“你們還想再打?”

無命人異口同聲道:“閣下究竟想幹什麼?”

黑衣人嗤地一笑,嘴中輕輕飄出“可笑”兩字,道:“殺手放火劫財,又想幹什麼?”

銷魂手不耐煩地將手一揮,語氣裡添了堅定,“不能讓他壞我們的事,和他拼了!”雙手錯開,竟隱約有金石之聲,向黑衣人面前探過來。

黑衣人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我就以‘浣溪紗’讓你們知道厲害!”劍花忽暴漲幾尺,似狂潮駭浪,把那朵菊花掩了個密不透風。黑衣人悠閒地吟道:“蓼岸風多橘柚香,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

無命人對視一眼,血劍嗷嗷叫喚幾聲,已是飢餓難忍,當即毫不猶豫地撲去。黑衣人長劍一帶,劃出天上銀河,頓時繁星似錦,千顆萬顆跌落人間,血劍不覺陷於萬丈紅塵之中,無法脫身。

黑衣人哈哈笑道:“你們以爲我會念完同一首詞?錯了錯了,我偏讓你們多吃些苦。這一式就叫‘霧柳暗時雲度月,露荷翻處水流螢,蕭蕭散發到天明。’”長劍輕挑兩下,驀地裡掀起驚濤駭浪,浪過處,風過處,無命人躲閃不及,蒙面布俱被揭開。兩人露出了真面目不算,髮髻也被刺得鬆散,果然是所謂“散發”。

無命人均是一臉沮喪,看上去有些兇惡的面容也和氣了,添了苦惱的和氣。銷魂手仍不服,菊花嘶嘶吐香,燻人欲暈,猶如舌間長了利刺,朝那人舔去。黑衣人向後退了幾步,笑道:“還是送你一句詞作回報——弄影西廂侵戶月,分香東畔拂牆花,此時相望抵天涯。你看如何?”

長劍分香弄影,菊花抵不過歲月,終於消盡盛氣,褪去金裝,沒了顏色。銷魂手雙手不知怎的竟貼到了長劍上,如遇火灼,痛徹心肺,尖叫數聲方纔止住了,避在一旁再不敢說一字。

無命人瞧她的架勢,必是受了什麼苦,可手上一星半點傷也看不出,不知道黑衣人如何使的招式。傷情的詩詞劍法本是天下聞名的絕招,此人運將起來,竟不比傷情差一絲一毫,只一招“浣溪紗”已驚天動地。三人心下均覺大懼。

黑衣人提劍,悠然問:“你們爲什麼要放火?”無命人眼中驚懼更甚,默不作聲,銷魂手忍痛道:“我們收了銀子,不能說出僱主,閣下手下留情。”那人道:“哦,誰手下留情?我本不想找你們的麻煩,是誰死纏不放?你們如此口緊,倒忠心得緊。”

銷魂手道:“閣下既會詩詞劍法,和傷情必有淵源,請看在傷情的分上,放我們走吧。”語意謙恭,和起先大不相同。

“傷情?你們和傷情很熟麼?”黑衣人劍猶在手,昂着頭,躍躍欲試。

銷魂手不覺發顫,說話不再流利,“閣下莫再問了……”

無命人忽然同聲對她道:“多說無益,你要命就閉嘴!”兩人說完一言不發。銷魂手頓時沒了聲,只是身子抖得越發厲害。

黑衣人長嘆一聲,收了劍,溫言道:“你們走吧,我不想殺人。”那三人聞言也不答謝,說走便走,朝荒地外疾撤。黑衣人望着他們奔馳的背影,忽然加了一句,朗聲問道:“失魂還好麼?”

三人的身形幾乎都在空中停了一停,像撞上了一堵牆,然後縱步如飛,跑得更快了。

黑衣人望着他們的背影若有所思。午後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只有腳下一圈,人顯得更爲纖瘦。四下無人,一隻小鳥撲扇着飛到他頭上,東張西望。黑衣人微微一笑,身形微動,小鳥刷地展翅飛開,在空中剪出一條弧線。等它飛不見了,他噗的吐出一個果核,清清嗓子,往城裡走去。

到城門口,他摘了頭上蒙臉的黑布,年紀只有二十餘歲,兩眼冷而有神,卻不大移動。進了城,他直直走進最近的一家客棧,要了一間上房。一進門,吩咐夥計打水洗臉。夥計端來木盆,他付了賞錢,囑咐夥計不必再打擾。關上門,黑衣人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倒了些汁水在木盆裡。

木盆裡的水一時全變了顏色,漾出一種嫩嫩的黃,像下鍋便起的雞蛋,用筷一戳,蛋黃汩汩流出。他撈起盆裡的洗臉布,拎住一角轉起圈來,直至整個盆裡均勻地散佈了那種嫩黃色。

他吹了聲口哨,歡快而頑皮,俯身將溼布細心地往臉上抹去,由上而下,每抹一下就再浸一次水。另一張臉顯了出來,皮膚細嫩光滑,雙眼多了慧黠與靈巧。

黑衣人,居然是花非花。

她剛卸妝完的樣子和任何一個年輕好動的少女沒什麼不同,沒了在人前的穩重。抄起鏡子往眼前一擺,認真看自己的模樣,右臉上有一塊東西沒洗淨,像疤似的貼着。她笑起來,一邊拿着鏡子,一邊一點點將它擦去。左看右看沒毛病了,才放下鏡子,低頭打量一身的裝束。

花非花手一扯,黑衣應聲而開,露出裡面的女兒紅裝。她忽然興起,搖頭晃腦地念了一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鏡中的容顏兀自在桌上笑着應和。

她把一切打扮停當,想起剛纔的一番遭遇,有了主意,自言自語道:“該去吃點東西。咦,出柳家莊時,好像看到酈遜之,他難道也愛管閒事?”她開窗倒去殘水,想了一想,索性從窗中鑽出。穿到外面,仍有一面高牆擋着,雙足一點,掠到客棧之外。

找了家飯鋪,隨便叫了些飯菜,幾下吃完。付了賬,朝十分樓走去。白天的生意並不熱鬧,遠遠的看見十分樓前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影。她瞥見對面有一家茶坊,心想左右無事,不如吃些茶,等上兩個時辰就該進去了。

餘光瞥見十分樓的門關着,她以爲看走眼了,轉身再看,果然大門緊閉,難怪門庭冷落。

她查看半晌,未見有何異樣,徑自上前拍門。過了片刻,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精瘦婦人打開門,見她是女子不由一愣。花非花搶先道:“這位姐姐請了。我來找我大哥,他昨兒進了這裡,到這會子還未回去。娘叫我來喊他回家去,還有不少事等着他呢。”

那婦人聽她喊“姐姐”,眉眼大見柔和,笑道:“小姑娘莫急,你大哥姓什麼,我進去問問。”花非花道:“謝謝姐姐,我大哥姓李,長得很高,姐姐一認就能認出來。對了,姐姐,怎麼今日不開門?這裡不是很興隆的麼?”

那婦人本欲回身去問,聽她這麼一問,乾笑了兩聲道:“小丫頭懂得倒多,你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說了這句,突然打住了,斂了和她取笑之心,“今日出了事,這十分樓可能要換主人了。老闆娘可找到好出路咯。”話到這裡又停了,自覺說得太多,望了花非花一眼,“你等着。”便朝裡面走去。

花非花回味她的話,不明就裡。過了一會兒,那婦人回到門旁,語氣裡添了不耐道:“沒有姓李的大爺,你會不會弄錯了,你大哥是往十分樓來的?再去別處找找。”

花非花謝過婦人,仍走到那家茶坊裡,叫了一壺加杏的毛茶。茶博士上了茶,被花非花叫住,問:“對面可是十分樓?”那茶博士剛纔見到她去叫門,不知何以仍有此問,便道:“你一個姑娘家,問這個做什麼?”

花非花眼圈一紅,露出無限辛酸的樣子,低下頭吞吐地道:“不瞞大叔,我是去找人。我一位同鄉姐妹前日被賣入那裡,想見她一面,卻見不着。不知她如今是死是活,境況怎樣。我和她很是要好,實不願意……”茶博士同情地道:“既是進了那種去處,你是見不着她了。還是自個兒小心些,最近世道又亂了,顧着自個兒要緊。”

花非花掏出塊帕子,拭了下臉頰,楚楚可憐道:“多謝大叔良言,不過,我想湊些銀兩,把她給贖出來,就是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放人。”茶博士上下打量她,搖頭嘆息道:“你若湊不了多少銀兩,還是莫去找事的好,十分樓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有幾個王府的人撐腰呢。就說今早,雍穆王府的人就請走了老闆娘和一位姑娘,聽說是這個月的花魁娘子,浩浩蕩蕩地把人給接去了。看來金世子要有位側妃了,十分樓在京城的地位可就擡得更高了。”

花非花愣了愣,眨着雙眼問:“大叔說什麼?王府的人居然肯娶青樓女子?”

茶博士一副“那當然”的表情,挑着眉道:“誰說不是呢?再說,雍穆王府的人,自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皇帝老兒都管不着。要說那花魁也是福氣,你那小同鄉若有她那般好運,此生可不愁了。你不必替她操心,像十分樓這種地方,最能遇上達官貴人……”花非花似信非信地點頭。又有客人叫喚,茶博士道:“你慢用,我招呼去了。”

婦人和茶博士的話都似藏有玄機,花非花托腮細想,心底有些糊塗,一時理不出個頭緒。在茶坊裡耗了一陣,想不出所以然,便提步往金王府而去。路上想到江留醉和酈遜之兩人尚且不知出了變故,她停住了腳步,自言自語道:“奇怪,似乎有人知道我們的心思。”

臨近京城時劫走燕飛竹,在江留醉、酈遜之和君嘯的食物裡下毒,火燒大理寺證物房,接走若筠和秋老闆,諸如此類事事機先。她不服氣地想,好在趕上了柳家莊一事,沒讓他們傷了柳家兄妹的性命。她的嘴角溜出一抹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等着瞧吧。

在花非花往金王府去之時,京城另一處地方正有一雙眼睛透過小孔,朝一間屋子裡看着。看了片刻,那人對一個婦人道:“她怎麼樣?”婦人道:“先是高聲質問了一陣,後來沒說話,一直安分地坐在那裡。”那人道:“吃東西了嗎?”婦人道:“始終犟着不肯吃,倒是喝了些水。”那人點點頭道:“你下去吧。”

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屋內錦被羅衾,全是富貴人家用物,桌上四盤可口小菜和一碗米飯俱已涼了。一個少女聽到動靜回頭,一雙眼有些紅腫,神情仍不失高貴。那人朝她欠了欠身,打趣道:“燕郡主好啊,我來給您請安。”

燕飛竹冷冷地移開目光,並不理會。那人繼續道:“姐姐莫非不記得我了,你說要做我姐姐,才過幾日就全忘了?”燕飛竹身子一抖,死死盯住他看。那人輕輕笑着,渾不在乎地道:“在下江湖人稱‘小童’,姐姐既是自己人,叫我什麼都行。”

燕飛竹咬着脣,前事一幕幕閃現在眼前,她心存憐愛的那個叫“許安康”的少年,竟然是聞名江湖的殺手小童。被他如此戲耍,她氣得兩腮飛紅,見他走得極近,一怒之下驟然出掌。

小童早知她心意,身形甚是油滑,眼見掌要觸到身上,忽地騰開了數寸之地,伸手緊緊抓住了燕飛竹的手腕。她使勁拔了幾次,難以把手抽出,泄氣冷笑道:“放開你的手!”

小童笑嘻嘻道:“姐姐想打我,何必自己動手?”拿着燕飛竹的手,輕輕拍打自己的臉。燕飛竹嫌惡地撇過頭去。小童鬆開她,嘴角翹着微笑道:“不吃東西可不好,你看,你一點力氣都沒有,打架打不過,想逃也逃不遠。”兩指一夾,揀了一塊雞肉,在鼻間嗅了嗅,“好香!油而不膩,火候恰好,可惜冷了。姐姐若有胃口,我叫人去熱一熱。”

燕飛竹道:“免了。”小童靠近她,柔聲道:“姐姐若生了病,我們如何向王爺交代?”燕飛竹厲聲道:“你們還敢見我父王麼?”眉眼間恢復了冷然的神情。小童笑而不答,燕飛竹道:“只怕你遇上了他老人家,天下就再沒‘小童’這個名字。”

小童點頭拍掌:“說得好,天下原本就沒‘小童’這個名字,這是別人叫的綽號,有來就有去,我換個新鮮的名兒也好。”他越是滿不在乎,燕飛竹越是生氣,然而又打他不過,當即劈手將他推崇的那盤燒雞朝地上摜去。

小童眼尖腳快,單足一伸,穩穩地用腳面接住了盤子,他從容笑道:“姐姐的脾氣未免太大,既不想吃,我就撤了這些菜,省得姐姐煩心。姐姐的性子急了點,需知接姐姐來此,是王爺的意思,我們不過是替王爺辦事,何必氣壞了身子?”

他俯身拿起菜盤放到桌上,轉身欲走,燕飛竹擋在了面前高聲問:“你說什麼?是我父王叫你們綁走我?你到底是什麼人?”小童道:“郡主姐姐說錯一字,我們沒有綁你,是請你來此地。藍颯兒給你看的信物確是從府上來的,我們是自己人,可惜郡主好壞不分……算了,身子是你自己的。”

燕飛竹大聲道:“我可不信你的花言巧語!你們存心不良,分明想綁走我威脅父王。”她坐回牀上,一下揪緊了錦被,斬釘截鐵道:“我決不上你的當,不能害了父王。”小童笑道:“好啊,好啊,郡主請便。”他走到門口,喊了個婦人進來收拾盤子。

燕飛竹想借機衝出門去,怎奈他正站在門口,沒有機會,門窗俱爲鐵製,無法脫身而出。小童的視線裡似乎出現了什麼人,只見他笑意更濃,朝那人喊道:“伊人影飄,這裡有個麻煩,你過來一下。”

燕飛竹不知他叫來了誰對付她,目光停在門口處等着。一片紅色亮進了她的雙眼,紅衣,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他像火似的燒進來,整個房間裡頓時多了份奇異的生氣。燕飛竹記起他的手段,怔怔地盯着他不語。

紅衣的臉冷得像冰,卻同時可以發光發熱,燒出人心底的熱情。燕飛竹發覺自己不覺盯了他良久,連忙移開目光,板臉凝視一旁的空地。

那片紅色裡有雙銳利的眼睛,朝房內看了一眼,對小童道:“你去看看回來的那三個笨蛋,這兒交給我。”

“他們回來了?事情如何?”

“我懶得問。”他說完,一步踏入房中。燕飛竹立即站起,警覺地注視着他。

小童拍拍他的肩,丟下一句話:“她再不吃東西,就要餓死啦。”放心地離開。

她看了他幾眼便想移開目光,那眼光讓她發慌。紅衣也不說話,在一張凳上坐下,只拿眼神掃來掃去。

“我該稱呼閣下‘伊人影飄’,還是‘紅衣’?”燕飛竹不得已地問,感到自己必須說話。問過後她才發覺實是心中害怕,不敢提他們綁架之事。堂堂郡主決不能露出懼意,想到這裡,她努力平定內心的緊張。

“叫什麼都行。”他靜靜地道,“伊人影飄是我的名字,紅衣是我的綽號。”他說完便沒了話,似乎並不愛多說,能講這幾句已是例外。

也許是兩人之間有段不近不遠的距離,加上他一直安穩地坐定,她狂跳的心漸漸平靜,又坐下,直着腰身問:“小童說,是我父王請你們帶我到此,是嗎?”

“是就是吧。”

“這是什麼話?若真如你們所說,我該是客,爲何把我困在此處不見天日?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伊人影飄並不回答,卻說道:“你很久未進食了吧?我讓人再做,你一定要吃東西。”喊人再去做菜。燕飛竹見他獨斷獨行,不由提高了嗓門,“你不老實地告訴我發生的事,我就不吃!”

伊人影飄看着她,淡淡地道:“是麼?你不吃,我就揍你。”

燕飛竹聞言跳將起來,怒道:“你說什麼!”說完不覺往後一退。她聚集體內的真氣,無奈早中了酥骨散施展不出。燕飛竹自忖不是紅衣的對手,不想無故受辱,心下着急地尋思對策。

“若餓死了你,如何向嘉南王交代?”他依然神情淡漠。

“真是我父王請了你們?”燕飛竹倚着牀架再次坐下,一陣心灰意懶,像耗盡了全部力氣,苦笑道:“你們到底想如何?”

這兩天她無論如何生氣,見到的總是逆來順受的下人。她們並不和她搭話,任由她一個人在房內,把砸爛的東西拿出去換新的進來,一點脾氣也無。等她發泄完了,面對四面空牆再也無力糾纏。

“你不太相信人。”伊人影飄忽道,用冷冰冰的眼睛打量她。燕飛竹忍不住回望着他,依稀從那黑漆透亮的眼底至深處,看到有別於冰冷的一點暖。她忘了回答他,呆呆地看着他的雙眼。

他看向別處,燕飛竹頓時想起他的話,迴應道:“怕是我太相信人,纔會有如此下場,身陷囹圄,任人擺佈。”

伊人影飄搖頭道:“你錯了。事情並非如你所想,我們也想護你周全。”他的語氣和先前不同。換作他人是這般神情,她一定仍覺冷淡,可因爲是紅衣,倒算得格外親切。

“可是,你們殺了我的手下!”

伊人影飄拍了拍手,走進來一個婦人,他輕說了句話,那婦人領命而去。不多時,門口突然現出四個身影,恭敬地道:“給郡主請安。”

燕飛竹大驚,眼見丁氏兄弟和章氏姐妹好端端的站在門口,生龍活虎,絕非假扮。她仔細打量半晌,回想當夜情形,恍如一夢。

這當兒熱菜送了上來,撲鼻的香氣引出她的飢餓感,燕飛竹盯着飯菜看了幾眼,又看看那四人。“丁鼎,這是怎麼回事?”她朗聲問年紀最長的丁鼎。對方望了望伊人影飄,沒有答話,整個人的氣勢矮了半截,根本不比在嘉南王府時張揚。

伊人影飄揮揮手,四人拱手退下,他轉頭對燕飛竹道:“你不必問太多,天冷,飯菜涼得快。”燕飛竹仍問道:“你們真爲我父王所請?”伊人影飄默了片刻,方道:“你不能見其他人,受委屈了。”

他像個從不違逆人心意的兄長,語氣溫柔,燕飛竹不由信了幾分。

伊人影飄揀起筷子遞給她,溫言道:“郡主請慢用。”她緩緩接過筷子,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他的沉寂中有股驚人的氣勢,令她心折,令她心驚,只好依他所說動筷夾菜。

沒有絲毫譏諷與不屑,伊人影飄滿意地道:“這才乖。”燕飛竹呆了一呆,見他隱隱有笑意,讓人驚豔。她匆忙低頭,矜持地吃了兩口,依舊顧及着郡主的尊嚴。他點點頭,轉身離去。

燕飛竹失神地望了他一會兒,心裡竟有見到至親的錯覺。完全沒有了殺氣的紅衣,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要和善可親,她竟對他生不出一絲敵意。伊人影飄發現她的轉變,回身添上一句話:“此事事關機密,郡主知道得越少越好。”

此刻在燕飛竹眼裡,他那紅色的背影不再是冷酷的血色,而是溫暖的熱血。

她提不起恨意,懼意也遁遠了,頭腦裡混沌瀰漫不再作用。吃着吃着,飢餓之感越發排山倒海襲來,腹中有個無底洞等她去填塞。先前執意不肯吃飯實在並不高明,不但被意外驚得手足無措,也是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燕飛竹有些後悔。

飯菜的香從四面八方包裹起她的無助,她的心情逐漸暢快,寧願相信聽到的都是實話。可是,另一種不安正悄然走近。她努力專心吃飯,不想其他的,然而思緒總被逼到同一個地方。

伊人影飄所謂的那個秘密是父王的秘密嗎?難道失銀案的真相早在父王的意料中,根本不須她多此一舉?她不敢再想也不願再想,茫然放下碗筷,心頭涌上說不清的愁緒。

一時間她害怕知道原委,害怕去推算事實。她忽然想起酈遜之和江留醉,他們身在何處?此刻的她,並不想直面他們,太多的不確定令她失卻從容。她寧可就此陷落,等待一個結果。

燕飛竹默默地推開碗筷,玉面如霜,慢慢結了冰。

伊人影飄拐了個彎,走進相鄰不遠處的一間屋子。小童正細察着銷魂手的雙手,她輕微地呻吟了兩聲,手上完好無損,顯是有內傷。伊人影飄不知就裡,見狀哼了一聲道:“柳家莊也有高手?”

無命人兩兄弟異口同聲,“不是柳家莊的。”

“哦?”伊人影飄單眉突跳,像蒼鷹見了獵物張開利爪,眼中掠過一道閃光。他把目光移向小童,饒有興趣地問:“你看出什麼?”

小童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不再一派輕鬆,嘆道:“看來這個麻煩更大。對了,她肯吃東西?”

“自然。”

“還是你有法子,現下這個麻煩也交給你——傷他們的人居然會詩詞劍法,這可有趣?”小童吸吸鼻子,聳肩又道:“反正我是糊塗了。”

伊人影飄的眼眯成一線,於縫隙裡射出精光,一字一句慢慢地重複,“會詩詞劍法?”

“是啊,你說衛傷齋的絕招有誰會使?我看,得回去問問他咯。自己人打起來算什麼?”

“自己人?未必。這套劍法是他所創,卻又不曾收徒弟。”

小童忽然想起什麼,驚道:“不錯。”他沉默了一會兒,對無命人和銷魂手道:“你們好生休養,這事不怪你們,我會替你們說話。”

三人惶恐地退下。待他們走了以後,伊人影飄悠然坐倒,倒了杯酒,閉上眼嚐了一口,舒服地嘆出一聲長氣,“你明白啦。”小童的表情比他肅然許多,乾脆利落地道:“歸魂向他討教過詩詞劍法。”

歸魂身爲失魂和斷魂的師弟,是靈山大師的關門弟子,爲人精通醫術,在江湖上和名醫彈指生齊名。此人成名近二十年,向來神出鬼沒,每次行醫模樣不同,究竟是老是小,從沒人清楚。

“我知道。是他又怎麼樣?”

小童猶疑了一下,笑道:“既然你這樣說,想是自己可以應付,我就不管了。”

伊人影飄嗤笑,“你又來了。”

“我是跟班,你拿主意我聽着。歸魂我沒見過,萬一打他不過,大好年華就此斷送,何苦來哉?起碼活到你的歲數,再去見閻王。”

“歸魂很了不起麼?沒見過的人你也怕!”伊人影飄看他的眼神又飄飄的。

“噯,說得對,我就是謹小慎微,才無事一身輕,好端端的活到如今。雖然沒見過他,可另外兩人你我都是熟的,究竟怎麼樣也不必多說。”

他言下所指的是失魂和斷魂,伊人影飄無動於衷道:“你越說越遠,是不是歸魂尚不曉得,就被嚇回老家,說出去真讓人笑話!”

“和我齊名很丟臉吧?”小童涎笑。

“貧嘴。”

“我倒無所謂,有你一馬當先,足可護我。嗯,如果那人真是歸魂,你欲如何?”

伊人影飄慢慢喝着酒,慢慢吐出幾個字:“和我們作對就得死。”眼中殺氣森然而起。小童不覺打了個寒噤,躲開他的眼神,笑道:“你還是那麼狂。”伊人影飄看着他,忽然嘆了一口氣,“難爲你,一個小孩子……”

“啊哈,你又倚老賣老。我怕的不是歸魂的功夫,而是……”他沒說下去,伊人影飄接口道:“他若使起毒來,當真令人防不勝防。不過你要明白,他一心鑽研的是醫術,有斷魂在,未必就怕了他。”

小童大搖其頭道:“藥物是救人還是殺人,只是分量有別,你我都是外行。說不定把毒酒當做美酒喝了,還要謝他。那時想等斷魂來救,哈哈,只怕早到陰間了。”

“早知如此,今日就該你我去柳家莊會會他。”

小童突然說道:“他只用了一招。一招‘浣溪紗’逼得他們三人罷手,你以爲如何?”

“不愧是靈山大師的關門弟子,很好。”他說得輕慢。

“他從何處得來的消息?該不是回過靈山了吧。”

伊人影飄的眼裡光芒一現,“回靈山?哼,回去過也好。”

“衛傷齋去了思故崖,閉門不問,歸魂會不會和他一樣?”

“若是一樣,今日就不會來找麻煩。”伊人影飄攤開一雙手掌,邊看邊道,“斷魂和衛傷齋是一般態度,他們師兄弟三人各走各的,不是很好?一左一右一中,盡被他們佔全了。”

“你是說,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伊人影飄依然看着手掌,似乎有看不盡的心事,“你糊塗了,歸魂幾時是我們的自己人?他救人,我們殺人;他行醫,我們送終,始終是天壤之別。不知是殺人的功夫好呢,還是救命的本事厲害?”

“無論如何,他是靈山大師之徒。你我在靈山住過,總該顧念些香火情。”

伊人影飄冷冷地瞥他一眼,“你這麼愛發慈悲,幹嗎不做和尚去?真是笑話。”

“哎,我不想做和尚,秋姐姐最討厭和尚,見一個殺一個。再說我是個孩子,你總得讓我留着點天良。”

伊人影飄哈哈大笑,“留點天良?相識多年,數你這句話最可笑。我一定會牢牢記住,看你如何積德行善,好到閻羅殿討個差事做做。”

小童臉一紅,露出害羞的神色,讓人意識到他本是歡蹦亂跳的年紀。他不甘心地道:“我當然沒你有本事,郡主兩天未吃東西,讓你說幾句話就乖了,要是到閻羅殿,閻羅王准以一半天下恭迎。真奇怪,你很少對女人說話,不過要真說了倒都挺管用。”

伊人影飄淡淡地道:“要一半天下有什麼用!”說完長長地嘆息,小童心一緊,卻聽他又道:“整個天下我都不放在眼裡。”他不願讓小童看到他的神情,很快站起身走到房外。

午後的陽光照得滿園暖意。

光禿禿的樹幹上停着兩隻曬太陽的小鳥,時不時朝四周張望。伊人影飄吹了聲口哨,雙鳥撲簌簌驚飛而去,他仰頭看着園邊的高牆,看着悠悠藍天,道:“好天氣啊。”小童站在門口,怔怔地望着他。

掠過高牆的小鳥找到一處安靜的枝梢歇了口氣,它們滿足於此刻所待之地,紅磚碧瓦,雕樑畫棟,花花綠綠的色彩比起先的民屋明亮許多。一隻鳥兒梳理身上的羽毛,正自享受間,冷不防被一隻手緊緊抓住。

一個俊秀的少年把它攥在手心,舉起來朝另一人炫耀,“怎麼樣?”另一隻鳥嚇得魂飛天外,嗖的飛離此地。對面那人尚未說話,身後陸續走到的一批下人讚不絕口地誇讚,那少年稍稍露出一絲笑顏。

對面那人揮手讓手下止聲,道:“金薈,你的身手是有長進,不過還是不如你哥哥。”金薈將嘴一撇,不以爲然地道:“濂哥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哥哥那兩下子,不見得多高明。”她意興闌珊,手一鬆將鳥放走。

金濂使了個眼色,下人們俱都退下。他安撫地拍拍金薈,“我知道你有心事,來,我們好好談談。”金薈移開他的手,走到一邊,掩飾地道:“我哪有。”金濂往遠處的樓閣看了一眼,故意說道:“你午時拉我來此,見過了金逸還不走,不是有心事是什麼?難道王府你還沒待夠?”盯着他的背影等着。

金薈轉過身,逃不過他緊逼的眼神,嘆了口氣,“我只想多留一會兒。”金濂哼了一聲:“要是若筠姑娘不在,你還會待麼?”金薈的臉上像捱了一鞭,漲得通紅,憋了片刻,方道:“你不和我一樣。”金濂搖頭,“她已是金逸的人,我可沒興趣。”

“說得好聽。”金薈心中恨意突起,用力一拽樹枝,扯下幾根斷枝丟在地上,使勁跺了一腳。“說來說去,是我們沒能耐。你真能放得下?我纔不信。哼,是我們搶不過他,沒他有本事!”

金濂被他勾起心事,不由嘆道:“我和你們不同,更沒資格。她若仍在十分樓,大家都能見她,現下近在咫尺,反而遠在天涯,竟難見一面。”他是安熙侯金放過繼的兒子,到底隔了一層,自覺不能和金氏直系子弟相比,平時行事較爲小心謹慎。

金薈冷冷地道:“昨日我大哥回府後,也是唉聲嘆氣,我就看不過眼,你我哪裡就比金逸差了?”說完朝周邊看了看,又道:“罷了,還是回去,眼不見心不亂。你走不走?”

“不走也見不到,走了倒乾淨。他把她藏在天色閣,外面一圈機關,想進都難。”金濂頗多怨恨之色,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下頭頸,“上山打獵去,今日天氣不錯。打幾隻野味晚上下酒,勝過在這裡生悶氣。”兩人一路又是妒忌又是自嘲,往王府外走去。

臨近天色閣,但見遙遙碧水間長亭更短亭,掩映着一處寬闊的平臺,上面坐落着一座樓閣。兩人遠遠瞧了一眼,依稀有婀娜人影晃動其間,隔湖飄來細語聲聲,動人心絃。

天色閣內擺滿了香草鮮花,竟把隆冬的寒冷驅得無影無蹤。若筠倚在金逸懷中聽他說笑,嬌顏玉貌如解語之花,引得金逸滿面春光,說不出的幸福之色。閣中四處擺滿古玩玉器,珠光寶氣逼人眼睛,若筠卻瞧也不瞧,整個眼裡只有金逸一人。

秋瑩碧坐在一邊,隨時插上兩句,始終不冷不熱。忽然傳來一陣鈴響,金逸柔聲對若筠道:“你稍等坐會兒,我去去就來。”若筠無限嬌柔地坐起,甜蜜地點了點頭。金逸剛走了一步,又回頭對秋瑩碧道:“秋老闆,麻煩你照看她。”

他在家中看秋瑩碧的眼神便與在十分樓不同,潛藏了熱情的笑意。若筠瞧不見他目光時,他的眼神更是放肆。秋瑩碧盈盈一笑,終於帶了熱度,又羨又憐地道:“世子真是會疼人,離開這半步都心疼如此。若筠是我帶進來的,世子還有什麼不放心?只管去罷。”

金逸微微一笑,盯着她深深地望了片刻,自然地將目光移向若筠,溫柔地道:“我很快回來。”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天色閣。閣外下人等候多時,見他出來連忙迎了上去,說了幾句話。

秋瑩碧在閣內看到這一幕,回身說道:“這府裡機關太多,連他們自個兒住得也不方便,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時日不多,這些機關竅門你可記熟了?”她全是命令的語氣,卻見藍颯兒軟綿綿地依在桌邊,拿起一隻雕花酒杯玩了玩,放下後又揀出一枝瓶中的鮮花輕嗅。

“他會一一解釋給我聽,何必太急?”

秋瑩碧心中不悅,白了她一眼,“真的想安心做王妃?好神氣。”

藍颯兒瞥她一眼,流出叫人疼惜的嫵媚之態,哧哧笑道:“哎呀,我怎麼配做王妃?有人比我更美貌更溫柔,最適宜做王妃,可惜她怕和男人溫存,只好讓我鵲巢鳩佔,享兩天福氣。”

“你越來越不像話!”秋瑩碧臉色發青,快步走至她面前,揚手欲打。

藍颯兒如柳絮被風一吹,忽地滑到桌子另一邊,依舊笑道:“你別忘了,我什麼武功都不會,傷了我,如何向世子交代?”

秋瑩碧硬生生收好手掌,冷冷地道:“你也莫忘了,再激怒我一次我就回去,你們的死活與我全不相干。”她餘怒未消正想泄火,聽得噔噔的腳步聲,金逸已返回閣中,不得不重新擺出個和善的表情。

一見到藍颯兒,金逸便笑道:“若筠,來了位姑娘,說是十分樓的,你們樓裡怕是都愛煞了你,湊了禮要給你,你說好不好?我讓人帶她進來,你先等等。”

藍颯兒和秋瑩碧相互看了一眼,她們知道十分樓絕不可能有人敢上雍穆王府。藍颯兒故意又驚又喜,含羞一笑道:“她們太客氣了。”笑容尚未逝去已變作憂慮,吞吐道:“不過世子是否記得,秋姐姐把我從奸人手中救出來到了十分樓,這纔有你我今日的緣分,我也因此和她結拜爲姐妹。那批奸人不肯輕易放過我,昨日又找到十分樓。要不是因爲怕他們傷了各位貴客,昨晚我說什麼也不會去應付那個奸人的首領。如今既是在你的地盤上,世子一定要保護我和秋姐姐的安全。”

金逸一聽便做出大丈夫的神色,把她的一雙柔荑握在手中,道:“你的苦心我都明白,怎麼又提起這事?我這裡銅牆鐵壁,即使一流高手也是有去無回。我已派人去查那批人的下落,定讓你再無後顧之憂。”藍颯兒就勢靠在他肩上,怯生生地道:“我是擔心送禮物來的那個人會是他人冒充,萬一他們追到此地……”

金逸道:“不怕,只管讓她上來。真是奸人一黨,我自會叫她好看。”藍颯兒挺直身,含笑道:“有你這句話,我真不怕了。”金逸執起她的手放於脣邊碰了碰,藍颯兒一笑,轉過身去。

不一會兒,一女子的足音自遠而近。金逸胸有成竹地看着藍颯兒,手卻放到了桌邊一個突起的梅花圖案上。藍颯兒朝他的手瞥了一眼,仍是笑笑的,挪開目光去看來人。秋瑩碧心中疑忌,待來人一現身,她見並不認識,即刻放了一枚暗器。

這暗器名叫“相思眉”,細微如滄海纖芥,遁入茫茫空中再無可尋。秋瑩碧拿捏準了火候,將“相思眉”直射那女子的眉間,一旦射中了印堂,即便她有再強的功夫,一時三刻也難以出手。藍颯兒不滿地瞥了她一眼,覺得她太性急,以金逸的道行雖看不出行跡,畢竟也該見機行事。

那女子正是花非花,把兩頰墊高了些,添了幾顆雀斑。她手中端着一個盒子,見秋瑩碧放暗器,立即俯下身給金逸行禮,口中說道:“見過世子。”

相思眉倏地從她頭頂掠過。

金逸道:“免禮。你是十分樓的姑娘?”心下卻想,姿色差太多。花非花含糊地道:“大家讓小女子給秋老闆和若筠姐姐帶點東西,請世子查看。”金逸伸出另一隻手,指指桌子。“放那兒。”花非花把盒子放在桌上。

秋瑩碧見她躲避得十分高明,生怕她在盒子裡搞鬼,道:“你打開盒子看看。”

花非花掀開盒蓋,裡面放了一幅繡工精巧細密的繡品。左邊一朵牡丹,右邊幾朵芙蓉,兩相呼應,嬌豔欲滴。秋瑩碧臉色驟變,幸好花非花正在她面前,擋住了金逸的視線。她直直地瞪了花非花一眼,一字一句道:“真是好禮物。”

金逸跨上一步,捧起那件繡品,讚道:“果然是好東西。”回身問藍颯兒:“這位姑娘是十分樓的麼?”藍颯兒瞥了花非花一眼,嫣然笑道:“我剛到十分樓不多久,說不上來,還是請秋姐姐看吧。”心下費力思索花非花的來歷,突然心念一動,難道又是那人?

秋瑩碧心知藍颯兒的用意,不想在金逸面前動手,忍了忍道:“果然是十分樓的,世子不必擔心。”花非花笑容似花,“小女子想請若筠姐姐打賞只銀燕子,她曾經許過小女子,若是一朝富貴,就把她的一隻銀燕子賞給我。”

金逸哈哈大笑幾聲,“有這等事?別說一隻銀燕子,就是十隻八隻元寶,也可以打賞給你。若筠,你既說過,就打賞她罷。我再加上二十隻元寶,讓她到十分樓去分發,也好爲你爭幾分面子。”他興沖沖地走到窗邊,高聲吩咐閣外候着的下人。

藍颯兒和秋瑩碧一同盯着花非花,兩人心知肚明,她所說的銀燕子指的是失去的官銀和燕飛竹。花非花渾若無事地站着,似乎面對的並非兩大殺手,而只是兩位手無縛雞之力的美人。

下人捧了元寶進來,金逸道:“來,這都賞你。”花非花一一收起,看着秋瑩碧和藍颯兒而笑。秋瑩碧撇下她款款走向金逸,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低語道:“世子,時候不早,你該到王爺那裡去應付一下。王爺久不見你人,萬一尋上這天色閣來看到了若筠……還是去一下的好。這裡交給我就行。”

這話點到金逸的痛處,他的興奮勁如竈頭裡潑了盆大水,嗖地無蹤。默然片刻,他堆出笑容:“好,我過去,很快就回。打發了你們樓的人再等我一陣,全由秋老闆做主。”走到藍颯兒身邊,不捨地將她從頭到腳看了個夠。

藍颯兒溫婉地笑道:“人家又不會飛走,你快去快回。”金逸道:“你可說好了,不會飛走,不然,我上天去尋你。”他嘴角一彎笑得得意,又朝秋瑩碧看看。正欲走記起一事,“你們千萬小心,閣裡的東西不要亂碰,遇上機關就不好了。”

“我們理會得,世子不是說了好幾遍了麼?”秋瑩碧恬然一笑。

“切記要謹慎。我請過安就回,等着我。”金逸急急地走出天色閣。

花非花不動聲色地看她們調走金逸,知道兩人要露一手來對付她,不慌不忙找了張椅子坐好,曼聲說道:“兩位有什麼法寶想招呼,只管使出來好了。”

秋瑩碧冷笑:“好狂的口氣!”在窗旁的某個機括上重重一拍,想試她的功夫。整張桌子頓時飛旋起來,射出無數暗器,花非花正坐在桌邊,見狀把手伸向椅背上,不知拉動了哪個機關,那張椅子竟直直騰空而起。她雙手扶椅,凌空連人帶椅翻了個筋斗,落在桌上。

略一使勁,那桌子停了下來,飛刀、石子散得遍地開花。秋瑩碧不覺住手,藍颯兒在另一邊慢騰騰地拍起手掌,“好,好!”

“多謝捧場。”花非花悠然站在一旁。

“你真厲害,連此間的機關也能使用,我們先前可小瞧你了。”

“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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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的年紀比我小,得叫你一聲妹妹。”藍颯兒並不急於出手。

“姐姐若喜歡這麼叫,只管叫我妹妹。但不知做妹妹,有沒有好處?”

“好處自然也有,就看妹妹乖不乖了。”

“我向來乖覺,姐姐有話便請吩咐。”

兩人一唱一和,秋瑩碧哼了一聲,最不耐見藍颯兒耍花腔,一話不說,扭頭便朝閣外走去。花非花等她走開,笑道:“她好像不太高興?”

“年紀大的女人,脾氣是怪一些。”

“姐姐的脾氣看來很好。”

“是啊。我是爽快人,妹妹你願不願意和我聊會兒天?”

“有話請說,妹妹知無不答。”

“好。”藍颯兒倒了杯酒,遞給花非花,“這是王府裡珍藏的雪蓮酒,你不妨喝一點,不醉人的。”

花非花接過,抿了一口,“好酒。姐姐有什麼要問?”藍颯兒看了那酒一眼,又給她斟滿一杯,道:“天氣冷多喝些。你一個人從江南跟我到京城,真辛苦,不知爲何要搶我的飯碗,壞我的好事?”

“姐姐既說我一直跟着,就該知道‘不離不棄,如影隨形’八個字,我身不由己。”唸到那八個字時,花非花的聲音如樂音飄揚,煞是好聽。

“如影堂?你真是如影堂的人?”藍颯兒悠悠地問,並不相信。

“姐姐替我護送郡主一程,一直不曾當面言謝,今日就多謝了。姐姐一路對郡主體貼有加,噓寒問暖,真是辛苦。日後我稟明堂主,如影堂定會記住這番恩情。”

“好說,好說。”藍颯兒瞥了一眼她送的禮物,“你送了我一幅繡品也算謝過了,現下留着不走,是想我回謝?”

“不敢。只是不知你們何時會停手,別害得我沒飯吃。”花非花說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藍颯兒注視着她,輕聲問:“這是毒酒,你不怕?”花非花笑着又倒了一杯,“有高手與美人當前,醉又何妨,死又何懼?”仍是一飲而盡。

藍颯兒笑道:“好氣魄,可惜你不是男人。”也倒上一杯酒,淺淺喝了一口,“過一會兒金逸就回來,不如現下就動手?”

“但憑姐姐吩咐。”花非花用手托腮,一雙眼帶着笑,親密地望着藍颯兒。

藍颯兒不作聲,緘默中兩人互相凝視。不遠處的香案上,一縷香菸幽然輕飄至兩人附近,忽如撞上一堵牆,即刻折回頭朝來處四溢。藍颯兒神情嚴肅,冰山美人一般,風過也要染上霜寒。花非花依舊笑笑的,似花非花,笑意裡透着遼遠神秘,彷彿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卻又並不值得放在心上。

藍颯兒額際忽有一滴汗滴下,目光中添了狠意。花非花臉色漸白,嘴角微微上翹,保持着微笑。閣內慢慢結起了冰,地面上嫋嫋地冒起寒煙,也不知哪裡來的水汽,氤氳蒸騰中兩人看對方都已模糊。

暗中較過內力,藍颯兒見居然不分上下,有些心急。她雙指一彈,一道“紫霄劍氣”終於如虎下山,猛撲花非花。這種無形劍氣只能閃避不能硬接,平庸者更不知攻向何處。誰知花非花視若等閒,蓮步輕移幾分,只聽噗的一聲,那劍氣在她身後牆面上打出個坑來。藍颯兒雙手上下舞動,蝴蝶翻飛一般,數道劍氣蜂擁而去。花非花彩袖一甩,似有他物一閃而過,旋即若無其事地站好,竟彷彿接住了那些發出的劍氣。

藍颯兒驚得站起,索性猱身而上,劈頭便是急攻。她百思不得其解,練紫霄劍氣以來從未聽說居然有人能化解此功,對方路數極怪。她雖非以掌上功夫成名,但大家出手究竟不同尋常,掌風利烈如刀割火燙,瞬間攔住花非花所有退路。

忽然一陣無邊勁力壓來,藍颯兒頓覺手掌推挪間無法出力,花非花的內力層層不斷,比剛纔猶勝一倍。藍颯兒一連幾招不能逼她落敗,反處在下風,臉色大變。她心知金逸很快即回,不願生事,當下彈出丈餘朗聲笑道:“妹子好功夫!”

“你也名不虛傳。”花非花不出手的時候,根本像不懂功夫的村姑。

“如影堂真是深不可測,居然有像你這樣的人。”

一時兩人都靜下來。那縷香菸又慢慢地穿過兩人,悠悠地朝閣外蕩去,一閣的水汽忽地散盡。

秋瑩碧走回閣中,倚在門邊冷冷地打量兩人,她兩手搭在胸前擺出一個火焰之形,整個人肅穆莊嚴,猶如菩薩靜立,四方敬伏。花非花見她要動手,雙眉一挑,左手捏了一個手勢,朝門的方向舒展開來。

“我來此只是爲尋人,兩位若不肯說,也就罷了。這地頭非兩位安身立命之所,在此處動手,於兩位怕不大方便。”

花非花劍指所對,正是秋瑩碧雙手火焰之心,秋瑩碧被她料敵機先,無法施爲,知道厲害,口氣鬆動道:“尊駕所尋之人自有安身之處,何必自尋煩惱?”

“牡丹爲萬花之王,說出來的話定沒有錯。我知道你從不殺女人,芙蓉姐姐脾性又好,纔敢上門打擾。今日多有得罪,改日再請兩位。”花非花站起身,朝兩人各行一禮。

藍颯兒和秋瑩碧看她的神情均充滿疑惑,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聖。花非花將身欠了欠,“小女子謝秋老闆和若筠姐姐的賞賜。”安然從天色閣走了出去。

待她去後,藍颯兒看着她的背影倚窗凝思。秋瑩碧道:“我放了信火,他們會跟着她。”藍颯兒一張俏臉僵了片刻,木然道:“此人來路莫測,武功高深,怕是最大的麻煩。”

秋瑩碧俯身收拾一地的暗器,擺正桌子,心下着實不大安定,卻說道:“普天之下,未必有人能擋得我們四人聯手之一擊。”

“失魂呢?”藍颯兒反問。

秋瑩碧默然無語,轉頭望向窗外。

藍天白雲,陽光大好,但天的盡頭有一團黑着臉的雲朵,正慢慢地蕩向天心。

第三章 不測第六章 天宮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四十七章 無雙第三章 不測第十八章 情怯第十九章 省親第三十二章 亂生第三十九章 干戈第十三章 突襲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七章 花魁第三十章 奇勝第四十二章 運籌第二十五章 斷魂第六章 天宮第七章 花魁第十九章 省親第一章 追殺第四章 失蹤第四十三章 裂錦第十五章 隱衷第五章 龍顏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四十七章 無雙第一章 追殺第三十九章 干戈第十一章 殺氣第二章 同行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十九章 省親第十六章 願者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十三章 突襲第三十章 奇勝第十四章 佳人第三十章 奇勝第四十章 王者第一章 追殺第十五章 隱衷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二十章 加罪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十三章 突襲第四十四章 明滅第十六章 願者第十七章 遺恨第三十六章 殺局第九章 竊玉第二十九章 情殤第十九章 省親第七章 花魁第二十章 加罪第四十七章 無雙第四十三章 裂錦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四十七章 無雙第四十一章 暌恨第十三章 突襲第七章 花魁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十二章 異匠第三十六章 殺局第十八章 情怯第四十四章 明滅第六章 天宮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四十章 王者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三十六章 殺局第十章 玄機第十六章 願者第三十九章 干戈第二十五章 斷魂第二十四章 傾國第二章 同行第十一章 殺氣第四十三章 裂錦第十三章 突襲第九章 竊玉第九章 竊玉第二章 同行第三十七章 異心第三十六章 殺局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九章 竊玉第三十七章 異心第十七章 遺恨第四十三章 裂錦第三十章 奇勝第九章 竊玉第四十二章 運籌第四十一章 暌恨第六章 天宮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三十章 奇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