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
“手下留情。”
“對誰?”
“任何人。”
她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悲憫,酈遜之點頭道:“我沒有太大的野心。”忽地記起她先前的話來,又問:“你不是說,在這種地方成大事就要提防所有的人?於人留情,有時就是對自己絕情。”
“也許你真不是普通人。”酈琬雲微笑,溫柔地看着他道:“這種人不是大善,就是大惡。你若把所有的人都當作敵人,就會成爲大惡之人。”她後半句話沒有說,酈遜之接着說道:“你要我做大善之人?”
“我想你常懷慈悲之心。”她的目光柔和地注視在那捲碎了的佛經上,露出祥和之色。
酈遜之並不懷疑姐姐的好意,握住酈琬雲的一雙柔荑,懇切地道:“姐姐,你信我,不管到哪裡,不管到何時,我永遠是你弟弟,不會變成另一個人。我會讓你驕傲。”
酈琬雲拍了拍他的手,“你見皇上去吧。”酈遜之戀戀不捨地離去,幾次忍不住回頭相望,琴音嫋嫋飄揚,彷彿相送。
直至他完全消失,酈琬雲的手突然重重地按在琴上,再也無心彈奏。
酈遜之在小晴的指引下,到了龍佑帝休憩的萬象宮邊候旨。不遠處看守皇宮的侍衛屏氣斂容,像一截截木樁釘在地上,宮門內外,靜得連風亦停止了呼吸。酈遜之不由猜想起皇上的性情,很快想到了少陽公主,兩人若真長得一樣,倒讓人覺得怪怪的。
等了片刻,走來一個年過半百的紫衣內侍,酈遜之知是內侍省的高級宦官,忙行了一禮。那太監和藹欠身道:“內臣徐顯儒拜見世子。”酈遜之久聽他大名,知是太后跟前最爲使喚得力的大太監,連皇帝也要倚重三分,恭敬地朝徐顯儒問道:“可是皇上差大人過來?”
“大人不敢當,世子請隨我來。”引他進了宮中,在偌大的空地上站了,徐顯儒從袖中扯出一塊黃絹,道:“皇上吩咐,請世子把這塊布蒙在眼上,皇上即刻便到。”
酈遜之暗想,敢情皇帝也要試他功夫不成,老大一陣無趣,又不敢違逆,從徐顯儒手中接過黃絹。他蒙上眼後,聽到徐顯儒離去的聲音,繼而整個宮殿內外散得乾乾淨淨,一人也無。
正覺待得時間長了,輕微的撞擊聲自遠而近,像小貓輕巧地飛奔,細小的爪子依仗厚實的肉墊踩在地上。酈遜之知道龍佑帝來了,想起蒙目前看到的景象,倏地飛身隱藏在一根畔龍金柱子後。
龍佑帝屏氣掠入萬象宮,見內裡竟然無人,倒抽了一口氣。他猛然警覺不能出聲,眼珠一轉,悄然溜至偏殿一處處查找起來。他逡巡過大半宮殿後,酈遜之心想終躲不過,閃身而出,不由分說搶先出手。
龍佑帝本是好玩,見酈遜之果然識趣矇住了臉,又先隱身湊個熱鬧,大喜迎了上去。不想酈遜之來勢甚快,猶如親眼目睹他在何處,劈頭打來這拳力道剛猛,等龍佑帝察覺已嚇了一跳。
好在龍佑帝亦受過名師傳授,立即穩住下盤,沉身擋臂。酈遜之變招極快,聽得風聲即步子一轉,斜斜繞到他身後。龍佑帝大驚,疾退兩步,雙掌急推,一股柔和中夾雜炙烈的真氣轟然而出。
酈遜之頗感意外。曾聽說龍佑帝隨天宮的人練過武功,卻不想他一個帝王也可有板有眼地練出純陽真氣。被龍佑帝一激,酈遜之體內真氣自然生了反應,猶如錢塘潮起,海天一線浩蕩而來。
龍佑帝未想到酈遜之內力如此厲害,慌忙閃過一邊,但見浪頭潮水不斷打來,勢無停歇,忙叫道:“停手!”酈遜之止步束手,恭敬立在一旁。龍佑帝見他甚是知禮,笑道:“好兄弟,你看看我是誰?”扯下他矇住的黃絹。
龍佑帝顧盼有神,親熱地向酈遜之張開雙臂,酈遜之退了半步,正欲行禮,龍佑帝已抱住他用力拍了兩記,拉住他的手說笑着往宮後走去。酈遜之瞥見少陽公主的影子在宮外一閃,再看時,其他跟隨而來的太監宮女擋住了他的視線。
龍佑帝把酈遜之帶入思齊閣,正欲說話,見跟着的宮人一個個侍立在外,便板臉望天,揮手道:“朕和酈世子有好些話要說,任何人不許打擾。全都退下。”
閣外腳步遠去,皇帝的臉色這纔好了許多。
龍佑帝握住酈遜之的手,上下打量他好一會兒,方纔微笑道:“你別太拘束,這會兒不是上朝,你我是一家人,不要和我鬧那些虛文。你若是像朝中那一籮筐只說好話的老傢伙們,以後也不必再來見我。”他語氣極爲親切,連“朕”都省了,酈遜之受寵若驚,忙應聲謝恩。
龍佑帝長得與少陽公主如出一轍,眼裡少了一分公主的傲慢與頑皮,卻有種捉摸不定的深沉。他臉上隨時掛着的莊嚴肅穆,使他看來頗具王者之相,每個笑容講究而剋制。這使得酈遜之確信,不會再把少陽公主和他弄錯了。
龍佑帝話裡軟中有硬,酈遜之心中忖度,皇上確已大了,對今後多了幾分把握,當下恭敬地道:“皇上的話,遜之謹記在心。”
龍佑帝拉着他坐在一張華麗的椅子上,和藹地道:“見過淑妃了?”
酈遜之仔細觀察皇上提到淑妃時的神態,放心地想,他是喜歡姐姐的,安然答道:“見過了。娘娘一切都很好,遜之代家人謝過皇上。”
龍佑帝注視他,想起一事道:“少陽鬥不過你,又攛掇我來試你,果然你武功超羣,和我們這些養在深宮的人就是不一樣。不過少陽頑劣,你要多擔待些。”他說到少陽公主,難得地現出兄長的柔情。
酈遜之忙道:“她是公主,遜之自當禮讓三分。”
龍佑帝露出笑意,“她每日在宮裡找事,從天亮折騰到天黑,人人都怕她。你慣了就好。有時不妨給她點顏色看看,不必擔心我和太后,她也該吃吃苦頭,纔會曉得分寸。”
酈遜之看出龍佑帝對少陽公主實是寵愛有加,不像是個無情的人。只是他對少陽公主殊無好感,也不願有“以後”的交道。於是他欠了欠身,提醒龍佑帝道:“公主畢竟是公主,遜之怎敢動手教訓?”
“沒關係。”龍佑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酈遜之,“她心裡服了你,只是嘴上不認罷了。”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容裡像是忘懷了一切,“沒見她生那麼大的氣,竟會拿你無法!你知道麼,少陽除了天宮主外誰都不放在眼裡,今日居然從聽到你名字起,翻來倒去地說了幾十遍要給你好看,結果興沖沖去了,回來時見誰都生氣。你教訓得很是妥當,我對你很放心。”
“皇上過獎,遜之不敢當。”
龍佑帝笑了笑,轉過話題,“你父王說你剛學成回來,是麼?”
“只是小成。”
“聽說教你本事的人都是些世外高人。難得。”龍佑帝把一雙龍目深深地注視着酈遜之,“你父王以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多。”酈遜之困惑地道,不知他提此有何用意,“我只知他當過元帥,領天下軍馬,和嘉南王差不多。”
“你太不瞭解他。”龍佑帝的眼中出現一絲敬意,“你父王帶着四個結拜兄弟和一個好友跟隨先帝時,手下已有五萬酈家軍,驍勇善戰,四方聞名。他們弟兄六人,認識不少江湖上風雲人物,因此在先帝最後與敵寇的一場決戰中,靠着這些人才能順利地大獲全勝。”
酈遜之從未聽過這段往事,不解地問:“我父王有四個結拜兄弟和一個好友?”他的疑惑還有一層,爲什麼連師父也從不說起?
“那四人已不在人世,你父王想必爲此傷心,未曾對你說。我要說的是你師傅張九天,你總該知道他是你父王的軍師兼好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