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疑忌(1)(一)

正月初六卯時,元和殿的宮燈早早亮起,酈遜之及一班大臣瑟縮於寒風中,候在前殿等待朝會開始。宮門緩緩打開,這是酈遜之首次參加朝會,也是龍佑三年元旦後初次上朝。各院部大臣殷勤地相互寒暄,這之中認得酈遜之的人不多,便有好事者拉他引見其他官員。直至宮門大開,仗衛先行,衆人方噤聲肅靜,列隊魚貫而入。

太后乘六龍輿先到,垂簾安坐在皇帝的御座東面。龍佑帝坐了小輕輦自嘉宸宮趕來,兩眼猶有血絲,在龍椅上一掃視羣臣,發覺站在頭排的酈遜之後精神大振。他一週歲登基,年號寶靖,歷十五年,十六歲改年號龍佑,名爲親政,實則掛名皇帝一個。一直以來,皇帝未嘗真正享受君臨天下的樂趣,這一刻與同齡的酈遜之相對於朝上,他心底裡暗自傲愧交加,輕咳了一聲掩飾複雜情緒。

先有外邦使節一一到賀恭喜新年,歷來如一,龍佑帝心不在此,看過便算。又輪到新晉官員列朝,龍佑帝這纔開顏,點了酈遜之的名兒與朝臣照會。酈遜之少不得說了一番精忠爲國的話。龍佑帝忽然言語一拐,說道:“退朝後酈卿家不必到崇仁殿議政,直接會同三司、顧愛卿、盧翰林雜議問案要緊。”

酈遜之心道皇帝竟是個急性子,忙應承了。一擡頭,看到那微顫的珠簾後面巍然不動的霞衣霓裳,心中又是一動。

待諸事完畢,照例是龍佑帝先說兩句,聽候太后旨意再行退朝。皇帝此時卻意興闌珊,那一句“未知母后有何教訓”說得語氣慘淡,連諸院部大臣也聽出不對。

太后並未動容,不動聲色地啓開珠脣,說道:“陰陽肇分,乾坤定位,爲天地之大義。皇帝年長,中宮未制,始終爲國之缺憾。今有安樂侯之女金緋,生時神光相護,命極榮貴,生性仁恕聰慧,姿貌無雙,乃皇后不二人選。我欲令欽天監選定吉時,納采爲禮,敕封金緋爲皇后,衆卿可有異議?”

衆臣一聽後位定了人選,原先有所盤算的大臣皆沒了盼頭,各自稱善恭賀。安樂侯排在雍穆王身後跪拜謝恩,這一番親上加親貴不可言,惹得羣臣豔羨不已。唯獨顧亭運和酈遜之這兩個最親近皇帝之人,將龍佑帝眼中暗含的陰霾收在心底,兀自揣測皇帝的反應。

龍佑帝恭順地說道:“一切以母后旨意爲準,所需諸禮及冊文,由翰林院、禮部、鴻臚寺、欽天監籌辦,不得有誤。”

這一來,連熟悉龍佑帝的顧亭運和酈遜之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盤算,高坐在龍位上的君王擡起波瀾不驚的雙眼,恰到好處地微笑。一時間,羣臣只覺龍顏喜怒難辨,紛紛低下眼簾,不敢與皇帝對視。

朝會後龍佑帝留膳,酈遜之因奉了旨,知道一會該審燕陸離,先退回家中歇息。酈屏是外放回京省親,不需介入六部議政,也與他同行歸府。沿路不覺提到審案一事,酈遜之想到終要面對燕陸離一案,不禁唏噓。

酈屏擔憂的卻是他事,斟酌說道:“周禮有云,以五聲聽獄訟,所謂辭聽、色聽、氣聽、耳聽、目聽,五聽之後又需檢驗證信,斷獄推勘學問多多。這回你頭次主審,那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人都比你資深,更有顧亭運這宰相在旁,卻要由你奏當,箇中分寸殊難拿捏。你可先向他們請教商議了,再做定奪。”

“屏叔怕我一人擔待不了?”酈遜之笑道。換作他人說這些他可能便惱了,酈屏是家中長輩,他心知爲的只是他好,並無半點賣弄譏笑之意。

“燕酈兩家交情深厚,如事事由你開口,恐他人說你徇私。況嘉南王爲八議之人,死罪可由皇帝從輕裁決,不得拷訊,只能有一問一,問一答一。既是三司會審,你不必強自出頭。”酈屏款款道來,說的正是酈遜之頭疼之處。

八議……酈遜之想,他亦是八議之人。所謂親、故、賢、能、功、貴、勤、賓,這八議之人犯死罪可奏請皇上減免,燕陸離是馬上爭來的功勳,而他是生來就有凌駕他人的特權。

他不願再深思這問題,道:“之前三司也曾審過燕府家將……我再取案卷來看,多謝屏叔。只是仍有一樁事要勞煩屏叔——”他將冷劍生與金敬勾結一事大致說了說,又談到龍佑帝懷疑金逸未死,酈屏悚然一驚,方想說什麼又咽下,道:“我去查清這三人行蹤,請公子爺放心。”

酈遜之重新翻開失銀案的案卷,他既是案子的主審,早已看過數遍,卻從來覺得那裡面無甚可用。這回看的不是案情,而是三司落筆述案的輕重分寸,以及太后、皇帝對此的批閱。他只剩了半個時辰推敲,這一看花了大半辰光,大理寺卿已專程派人來敦促他起程。

崇善侯金敞得知要審燕陸離,早早於庭外候着,看到酈遜之頓時眉開眼笑,忙不迭的問好。金敞既是證人,酈遜之更不能與他搭茬,客套一句便告辭。

此案開審於宮城的推敲閣,正與天宮一牆之隔,乃是皇帝幼時受訓讀書之所,後改爲提審宗室貴胄之地。

從酈遜之爲主審,龍佑帝又將燕陸離交付天宮看管,到專門安排年後上朝聽政時開審,情勢對燕陸離越來越有利。彼時坐於庭上的幾位朝臣據此揣摩着聖意,直至酈遜之一步踏進,這才鬆開眉頭,把一腔心事交由這個年輕人來決斷。

龍佑帝此刻正在崇仁殿議政。六部的奏摺無非是賑災救濟,太后懶得過來聽政,只是所有奏章備一份復慈恩宮。龍佑帝的心思早飛到推敲閣,按說失銀案這般大案,他親審亦無不可,只是他已看到水落石出時的震撼。他喝問官員的語速比平常略快了一倍,被呵斥的朝臣抹冷汗的同時,窺見了皇帝的一絲緊張與興奮。

酈遜之從過廳走到閣中正房便覺出氣氛不對,等一坐下,更有種如芒刺在背的焦躁感,他靜心稍一冥想,已知端的。身後的粉牆之內,傳來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因這人不懂武功,他甚至有把握可一劍刺破對方的咽喉。

他嘆了口氣,能在此處安排竊聽的唯有龍佑帝,來雜議的大臣無不是皇帝的耳目,卻依然放不下心。這大概便是做皇帝的悲哀了。

一陣喧嚷聲起,酈遜之跟前的大臣紛紛離座,他回神看去,卻原來是金敬不請自來,趾高氣昂衝到他面前停下。那班拱手作禮的大臣不得不把舉起的手復又放下。金敬朗聲大笑道:“好侄兒!本王終於見到你了!”

酈遜之眉頭一皺,清了清嗓子道:“雍穆王大駕光臨,未知何事?”金敬笑道:“賢侄審案,當然要央太后準本王旁聽,也好見識一下賢侄的手段。”酈遜之心中冷笑,終將憤懣之氣嚥下,也罷,這案子是太后讓他審的,派個體己人過來亦是常理。想到太后母子各自請人監視,到底不大舒服。

燕陸離被押上堂時,雜議的諸位大臣不覺移開目光,不忍注視,唯有金敬含笑捧茶,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酈遜之摒去煩思,心頭猶如止水清淨,這纔開口:“廉察酈遜之奉旨徹查太公酒樓假銀一案,堂下何人,速報姓名來歷。”

“老夫燕陸離,乃是江南諸路募銀的籌集人,前月派遣手下君嘯運銀京師。”

酈遜之點頭:“君嘯所運已證爲石塊填塞的假銀,現押大理寺獄聽候判決。而臘月二十七日,你又率隊前往太公酒樓,翻出藏銀,被崇善侯撞到。現告你私匿官銀企圖傾吞己有,你可認罪?”

“老夫不認罪。請大人聽老夫辯白。”

“你可知君嘯運銀時曾在太公酒樓投宿?”

“知,不過那是出事後方才知道。”

“你前去太公酒樓是否與他有關?”

“老夫一直派人查看運銀沿途可疑人物,事後知道太公酒樓有疑後,便著人晝夜監察,稍有異動,已被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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