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情殤(1)(二)

她出了會神,突然覺得寒意襲人,拉了件袍子披上,披完卻是一愣。這是他的白袍啊。上回瞧見磨破了,順手取回來補,那時一針一線,動手時心頭都是甜的。往杭州走了一遭,竟忘了還他。她撫着棉布,想,是該去找他了。

酒是好酒。以石碗盛,陽光直射進去,泛起粼粼白光,自有一番清冽。酒香,令人但求一醉。傷情已微醺,迷朦的眼神彷彿看透世情,哂謔地打量一會江留醉,又看看花非花。江留醉摸熟了他的性子,對他的稱呼從“前輩”改成“傷大哥”,傷情雖覺得怪,也只得由他亂叫。

“是我眼花,還是那崖上有東西?”江留醉坐的地方正面對一線天的高崖,那裡釘了花非花倚天而下的飛索,江留醉細究了半日,忽然發覺飛索盡頭有黑黑的一件小物事,隨便一瞧以爲是石頭,看得久了越來越覺得不對。

傷情臉色頓變,他經常來去歸魂宮,因對地理了如指掌,才能蒙目而行動自如。這個黑乎乎的東西顯然不是舊物。他又看向花非花,她搖搖頭,示意不曾見過。

傷情縱步如飛,衣袂翩然,如仙鶴掠翅而上,幾下到了飛索處,伸手取那東西。花非花忽然警覺,叫道:“小心!”傷情的手眼看就要碰到,身子往後一拉,揮起柺杖來挑。他用力巧極,無奈那東西一受力竟似點着了火線,“嗑”地一下輕響,剎那間射出無數細毛小刺,鋪天蓋地往四周席捲而去。

這細刺來勢甚快,以傷情輕功之能,居然無法盡避。他及時撒手,憑空一個旋身,散出一團柔和勁氣,將大部分細刺盪開,卻仍有數百根頑強地追蹤而至,眼見就要齊齊往臉上戳到。傷情力竭,無處可借,江留醉只覺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一袖揮去,代他出手。

刺到眼前,傷情看清了它們的顏色,碧綠得猶如一把新茶,綻放春天的顏色。他避無可避,徐徐吹出一口氣去。這氣力挾了他剛強渾厚的內勁,如漩渦急流,攪得細刺迷失了方向。終於,傷情臉色鐵青,落回地面。

花非花倒吸一口涼氣,看着歪在地上的柺杖道:“他又造了新玩意。”

江留醉一推敲,這個“他”必是斷魂,聯想到那個胭脂背後的神秘人,大概就是他,這暗器估計是適才順着繩索放下,卻不知用什麼法子游盪到山崖,被傷情一碰便觸發。

傷情簡單幹脆地道:“他知道你在這裡。”花非花點頭,不無唏噓道:“這是我們師兄妹頭一回打招呼,想不到竟會如此。”江留醉道:“斷魂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花非花道:“先師說,沒有失魂對付不了的人,沒有斷魂做不成的東西。”

傷情冷冷地道:“靈山大師雖然狂妄,這兩句倒也沒有批錯。”江留醉怔怔地想,這是何等的口氣,天下之大,能下這樣的定語,此二人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忽然念及仙靈谷中的家人,如果知道阿離就是失魂,又會如何?

他見花非花目光射來,笑道:“那是否沒有歸魂治不了的病呢?”花非花搖頭:“非花決不敢與兩位師兄並稱,更何況生死由命,我怎鬥得過老天?”語氣不無蕭索,又觸及了她的傷心事。

傷情端起碗道:“喝酒!管他是誰,現下快活,就不要爲他亂了心情!”

三人此刻各有懷抱,喝得便不如先前酣暢。江留醉想尋些事來說,見傷情拾起柺杖,想起他並無腿腳不便,卻始終駐着,忍不住開口相問。傷情道:“這是先師遺物。”不再說其它。江留醉料想這背後必有故事,又是不能繼續的話題,只得默默敬他一杯。

傷情被染了說不出的愁緒,極欲宣泄。當下猛灌了幾口,拋下碗,一舉柺杖對江留醉喝道:“想不想試試?”江留醉頓時心癢。花非花見他躍躍欲試,倒滿一杯遞上。江留醉一飲而盡,拱手道:“請——”

傷情喜他爽快,說打就打,一杖戳來。

靈縈鑑走到斷魂居處時,他正埋頭削着竹管,壁上牛油火燭燒得滿室紅亮。數百根木筷直直插入石壁中,筷上各掛了一件小巧的器物,形狀不一,有勺、鉤、鎖、筒,或者根本叫不出名目。她聞到刺鼻的硫磺氣味,仔細一看,果然還有芒消、木炭,又在造火藥。他擡頭看她一眼,點了下頭,算是招呼,繼續搗鼓手中的活計。

靈縈鑑知道他的脾氣,自到一旁的山泉處取了杯水,放到他身邊。若不是這洞裡有泉水引入,他一投入就足不出戶,恐怕幾日不喝水也是有的。她嘆氣,人人當他是個神人,卻不知他其實是個瘋子。

斷魂拿過杯子,幾下喝完,眉頭一皺,問她:“這水是苦的?”靈縈鑑一愣,又取了一杯,喝了一口道:“不苦。”斷魂直視她道:“你心裡不快活,這水沾了你的怨氣,也不好喝。”靈縈鑑解嘲道:“我是個掃把星,到那裡都一樣。”心下越發難過。

斷魂回過頭,把一道插簧扣進竹管裡,道:“你又來做什麼?”靈縈鑑解下身後的包袱,遞上白袍,“已經補好了。”斷魂瞥了一眼:“洗得像新的,費心了。”靈縈鑑聽到這話,心裡一暖,忍不住微笑:“過新年原該給你做幾件新衣,只是被傷勢拖累了……”

斷魂道:“無妨。有兩件換洗夠了。”突然眉開眼笑舉起手中的竹管,“成了!”他雙眼透亮,像燎原的星火,靈縈鑑一陣恍惚,只覺他是在對她笑。湊過去看,那綠油油的竹管勾了一個機括,斷魂用手稍一碰觸,那管中射出一尖鉤,鉤後是一團黑丸,拖了長長的引線,撲哧末入三丈外的地上。靈縈鑑正在詫異,斷魂點着竹管這頭的引線。奇的是她並不能看見引線燃燒,兀自愣神時,那頭卻已噼啪狂響,炸將開來。

斷魂面上的喜色一閃而過,又閉目片刻,睜開眼道:“若這鉤本身便是炸藥,就不會如此難看。”靈縈鑑問:“這引線爲什麼……”斷魂道:“我用髮絲浸酒三日,加上黃蠟、桐油等物,燒時可不見火星。等我把它改完,到時隔幾條街放火簡直易如反掌。”

靈縈鑑道:“若只是隔幾條街放火,射火箭即可,哪用如此費周章?”

斷魂搖頭,“火箭需使箭人膀臂氣力,何況人人可見,乃是明器,哪裡像這暗器,小兒也使得。”靈縈鑑道:“你造的暗器夠多啦,又從不用,也不知說放火什麼的作甚。”

斷魂道:“我小時最想玩火,卻始終沒這膽量,如今折騰一下,圖個眼熱。”舉起那竹管在燈火下看,臉上神色,和小孩子新年放爆竹無甚不同,“起個什麼名兒好呢?”

“不如叫隔岸觀火。”靈縈鑑忍笑道。

誰知斷魂一聽,附和道:“‘觀火’一名甚佳,隔岸則多餘。”

靈縈鑑又好氣又好笑,嘆道:“你呀,對這些玩意比對人好多了。”

斷魂點頭:“說得對,人本來就沒這些東西可喜。”

“你亂說!你待胭脂真是極好,我若有兄長能如此對我……”

“我應了父母的事,總是要達成。”他說得心不在焉,翻轉那竹看個不停。

靈縈鑑此刻親耳聽他說出,仍是不信,笑道:“你是孝悌兩全,明明對她好,就是不肯認。”

斷魂板了臉,盯了她道:“什麼狗屁倫理忠義,你不用跟我說。”冷冷接道:“父母之愛,爲的是傳宗接代,養一輩子聽話服從的子孫。男女之愛,不過爲一己之慾,過後便如煙雲。朋友之愛,或是意氣用事,或是假意籠絡。至於兼愛天下衆生,更是不通之至,無非彰顯自己超凡入聖。哼,妄談愛有何用?掩人耳目,聊以*罷了。我對胭脂,不過是她若被人害死,我替她報仇,如此而已。”他一口氣說完,臉冷得如黑鐵。

“你太悲觀。”她一下子傷感。

“我不過看清虛幻。”他厭了這話題,丟下她一人,起身去烹茶。

“爲何你會像個和尚?”靈縈鑑喃喃自語。想他這一番話,不知是在說服她,還是在說服他自己。然而心中兀自痛得厲害,她要不要堅持?要不要執著於這份愛?

一個“情”,一個“愛”,寫起來並不難,卻有人拼得千辛萬苦、千魔萬障,依舊不明其義。靈縈鑑凝視他的背影,眼中漸漸混沌,鼻頭有酸意涌出。她想,她就像一個認定方向在趕路的人,走啊走啊,突然發覺前方雖有一條大路,卻沒了方向。

終點,也許是絕路,爲什麼她竟義無返顧?

她癡癡呆呆地坐着,想着,直到他把一碗熱滾滾的茶水遞到她面前,說道:“喝點熱的。”

他的聲音裡其實什麼感情也沒有,大概招呼乞丐也會如此。爲何先前她總覺飽含柔情蜜意?靈縈鑑擡眼盯他看,永遠是一臉無動於衷,於是她又奇怪,爲何曾以爲溢滿關心疼愛?接過碗,她清晰地吐出兩個字:“謝了。”卻發現聲音變得涼涼的,像初冬的河水。

這熱茶,竟是澆不了心中塊壘。

那一拐來時全無徵兆。

江留醉知道他要打,但居然看不破他的攻勢,等到了眼前,頭腦空空的,不曉得如何應對。好在身體本能一動,擦身避過,一個冷顫激零零從心頭打起。

是飲酒麻痹了還是傷情實在太快,江留醉疾退,他想不出該怎樣出手。排山倒海,容不得喘息。退,退,退。可這方寸地,退到哪裡都有荊棘在前,芒刺在背,手腳如被縛,動彈不得。

左。右。上。下。前。後。裡。外。進。退。

一一被阻。

他舉手投足,傷情早已洞悉,每每在去路上等着。即便他完全放平了一顆心,仍處處受制,一招未盡已被迫變招,像被狂奔的野牛逼到絕路上。如此驚濤駭浪,他那率性而爲的心法根本施展不出。江留醉心中驚駭,要不是知道傷情沒有敵意,恐怕早就崩潰。

他的鬥志呢?若是塞進一隻黑箱子中,動輒磕碰,只有撞破這箱子纔可破解,可這密封得嚴實的黑箱,哪裡是破綻?

江留醉慢慢抑制住慌亂的心,他發覺還是心慌了,平常心,在猝然到來的危機前難以長持。山河破碎,他要一點點重新收拾。穩住陣腳,他步法一變,身形頓時變幻,縱然是芥子微末之地,他也要勉力迷惑對方視線。

疊影幻步原本是縱橫天下的輕功身法,此刻,成了他脫離危機的護身符。

一步三蕩,幻影叢生。腳尖如柳葉飄搖,身影似飛絮起舞。

江留醉的身子變靈巧後,傷情的速度並沒有慢上一分,相反的,如狂風驟雨,仍讓他看不出來路歸途。他如是那樑上燕,傷情就是袖底風,一個有形,一個無形。

他快,傷情更快,後發先至,簡直不似人而如鬼。江留醉明白,傷情蒙目後提升的聽、觸、嗅、身、意諸覺,已千百倍發散開來,他每個細微的動作、表情都逃不過傷情的“心眼”。甚至,他有赤身裸體之感,連心意也被對方看個透徹清晰。

不求勝,但求守得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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