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晚,京城度過了一個不眠夜。雍穆王府鬧喪,柴火燃燒整晚光明達旦,爲死去的世子金逸暖孝。鄰近的十數條街全部置擺了酒席,吹拉彈唱聲響震天。龍佑帝一夜未得歇息,次日一清早召了顧亭運進宮聽旨。
龍佑帝雙眼微紅,強忍住睏意,把一本來自彭城的密摺輕輕壓在鎮紙下。顧亭運禮畢,恭敬站於一隅。龍佑帝翻出一本摺子,往他面前一摔,冷笑道:“請立神道碑,雍穆王想得真是周全!”
顧亭運撿起摺子,迅速瞥了一眼,乃是金敬爲金逸求皇帝樹碑立表。金逸是皇帝姨表之親,又有侯爵的封號,御製碑賜也是尋常事。龍佑帝道:“碑表你去揀好聽的說,金家的事朕不想插手。”頓了頓又道:“雍穆王五十大壽卻居凶禮,死了嫡子,少不得安撫一番,這事叫禮部去辦。你爲朕跑一趟,瞧瞧百官送什麼弔唁,送什麼做壽?”
顧亭運喏喏稱是。龍佑帝嘆氣道:“酈遜之這兩日要會審嘉南王,明日上朝,案子不多時便要定下,如何罪罰,你去和他商議,聯名上個摺子。”顧亭運道:“皇上接嘉南王入宮,刻下朝野議論紛紛,臣請皇上秉公,不以嘉南王功高而網開一面。”
龍佑帝道:“朕自有主張。然則顧卿說得沒錯,燕陸離一案,朕不會讓任何人徇私。”顧亭運道:“酈遜之年輕資淺,此事對他而言亦是難題。皇上正可藉機試他的膽色。”龍佑帝微笑不語。
兩人又就西域進貢談了會國事。聊了片刻,龍佑帝忽然想起,取了一盅茶葉,遞與顧亭運道:“除夕那日夜宴,你說愛喝這茶,我叫淑妃取了幾兩,你回去好生收着。”顧亭運面露喜色,欣然接過,拜謝道:“臣謝過皇上、娘娘。”龍佑帝不捨道:“淑妃那裡只剩了半斤,你除自品外不許用於宴客。”顧亭運鄭重地捧在手裡,道:“此等珍貴之物,臣絕不浪費一毫,請皇上放心。”
龍佑帝瞧他清俊正氣卻微嫌拘泥的模樣,心中一動,道:“顧卿三十有五了罷?”顧亭運點頭。龍佑帝道:“風華正茂,爲何久不娶妻?”顧亭運道:“臣貧時曾被婦人恥笑,故心下極厭女子。”龍佑帝笑道:“這可不好。改日朕爲你選個鍾秀的女子,齊家、平天下,不可偏執一端。”顧亭運忙拜道:“謝皇上成全。”目光不禁落在手中那碧綠的茶葉上。
茶香撲鼻,沁人心脾。顧亭運悠然出神。龍佑帝嘆道:“倘若這國事,只餘下家事讓朕操心,可知天下真正太平。”顧亭運注目皇帝,慨然嘆道:“皇上再憂心幾年,料可享此福。”
龍佑帝哈哈大笑:“顧卿謬讚!朕襁褓登基,未及弱冠親政,若只需憂心幾年便可享福,豈不是要做數十年太平皇帝!不過這話,委實聽得舒服!哈哈哈哈……”顧亭運愧然心道,他怎會突然語出阿諛,實在是喜昏了頭腦。
顧亭運退出宮去,忽覺腹飢,正想尋個去處,卻見一頂小轎停下,酈遜之往宮門走來,其人丰神俊秀,令他不覺想起自己意氣風發的少年辰光。兩人互行過禮,酈遜之瞥見他手中拿的茶葉,當即笑容輕鬆,道:“顧相好福氣,這茶娘娘一年僅製得一斤,連我都不易嚐到。”他何等眼力,一眼看出那茶葉是他姐姐酈琬雲所制。
顧亭運含笑拜道:“託廉察大人洪福,請大人代顧某謝過娘娘。”酈遜之問:“顧相往何處去?”顧亭運道:“正待早膳。”酈遜之微一思索,道:“相請不如偶遇,不知顧相可否撥冗與小弟一同品茶?”顧亭運道:“廉察大人是否入宮面聖?”酈遜之搖頭:“乃去拜見淑妃娘娘,遲些見也是一樣。”顧亭運道:“如此說來,難得廉察大人雅興,自當奉陪。”
寫雨茶坊上,酈遜之點了幾味茶點,在叫茶時停了手,笑道:“聞說顧相有三癡,茶道爲其一,點茶還是顧相拿手。”顧亭運也不謙讓,點了白雲茶,吩咐要新汲的泉水烹煮,又叫了兩隻小壺,與酈遜之人手一隻自持,道:“壺小則香凝聚不散,飲茶一事當自斟自飲,自得其樂。”酈遜之點頭道:“俗話說品茗一人得神,二人得趣。與顧相同飲,殊爲樂趣。”
顧亭運微笑,待茶上,閉目啜了一口,那一刻神遊天外。酈遜之仔細打量他,朝服已失卻鮮豔,袖口處磨損的毛邊就要露白,然他周身洋溢一股清華之氣,俯仰天地,傲視萬物。龍佑帝善於扶植年輕有爲的朝臣,自這位宰相便可見一斑。
顧亭運睜開眼,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廉察大人就任多日,一切可好?”酈遜之苦笑:“顧相切莫寒磣在下,叫聲遜之便可。我非翰林出身,各府官員怎會把我放在眼裡?”他任職以來,拜帖名刺收到不少,多半看在他父王酈伊傑的面上,酈遜之心知肚明,不由灰心。
顧亭運道:“不然,有些事你尚未參透。”酈遜之眼露徵詢,顧亭運接着道:“廉察是言官,最懼由初生牛犢擔任,一般京官見你避之唯恐不及,焉敢隨意結交。萬一被你參上一本,小命就算保住,家也抄了一半去。”
他言之有理,酈遜之點頭笑道:“然則顧相爲何不怕?”顧亭運道:“在下家中僅一老僕相伴,有何可懼?”酈遜之嘆道:“顧相清廉,在下早有耳聞。”顧亭運道:“我說此事非爲其他,須知你一言可定他人生死,不可爲沽名動輒參人。”
酈遜之一怔,聽他唏噓嘆道:“歷代御史都有個人爲出風頭,而胡亂參奏之事,乃至想辦事的朝中大臣,手腳被制,動彈不得。凡改革舊制,督促新政,皆有一定冒險,倘若言官於開頭便處處阻撓,諸多挑剔,當真令人無所作爲!”
酈遜之啞然,未曾想他來了這麼一頓教訓,想來受過不平之氣。見人挑擔不腰疼,監察御史一職雖往往查人缺漏,卻常清談誤國。至於他這廉察之位,水至清則無魚,箇中分寸如何把握的確難以判斷。想到自己一心想定金氏之罪,是否有顧亭運提到的沽名釣譽之嫌呢?
酈遜之端起茶杯恭順敬上,謝道:“遜之牢記顧相指點,絕不敢誤國誤人。”顧亭運一笑,搖頭道:“怪我怪我,居然跟你說這些沒頭腦的大道理,見笑了。”酈遜之喜他直爽,當下聊起朝中見聞,閒談片刻,方又轉到顧亭運入宮面聖的話題上。
顧亭運道:“皇上交代了一個難題,顧某思來想去,未得善策。”酈遜之道:“哦?”顧亭運遂把龍佑帝要他去金府查探百官送禮之事和盤托出。
“‘天不生地不養,君子不以爲禮’。在下執贄必然心意爲上,簡單質樸,入不了雍穆王的眼。皇上想得容易,着我去辦,可我那薄禮最多送至廳中,既見不到金府其他贄獻,又爲人所不屑,恐怕難成其事。”
酈遜之知道顧亭運足智多謀,故意這般說話,是想借他之力,不由笑道:“顧相只管送禮,至於金府奧妙,由遜之想法探聽便是。”顧亭運拱手謝過。酈遜之卻想,這些打探虛實的事以前多半由天宮完成,上回龍佑帝選了他查訪左府,這回又找顧亭運,莫不是在比較高下?
這頓早茶由是喝得意味深長。酈遜之若有所思,顧亭運也是兀自出神,時不時取出那盅茶葉怔忡地凝望。兩人各懷心事,約了會審後再談燕陸離一案,喝了沒多久就散了。
告別顧亭運,酈遜之回到家中,頭一件事就是叫酈雲。初二晚間他差酈雲送吊禮至金府,到底不願親去。這回金敬大壽日近,好在正值凶禮不能辦酒置席,只需直接送禮過府即可。
酈雲神清氣爽,一進門就揚聲給酈遜之請安。酈遜之笑罵道:“幾日裡年宴不斷,可吃酥了你的骨頭?”酈雲搓手:“手癢得緊,就想着公子爺差我辦事,誰知念頭一起,公子爺就傳話了。”酈遜之呵呵笑道:“你不怕我讓你去闖刀山火海?”酈雲道:“哪能呢!公子爺心腸好,就算是刀山火海,想必有小的相當的好處,才捨得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