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勻速傳來,如刻漏一滴滴響着。江留醉眯眼看去,胭脂已在牢外含笑望他。他無力地將眼一閉,胭脂慌忙走進,扶起他柔聲道:“才這一日,你竟瘦了。”江留醉笑笑:“沒太陽,見不得光,自然會瘦。”胭脂瞧出他氣色不對,一摸額頭,驚道:“你發熱了。”江留醉推開她,漫不經心道:“一點寒熱,過陣子就好。”
胭脂按他在石牀上坐下,想了想,從懷裡取出一粒藥丸,道:“也罷,我替你解了毒,你就能自行運功抗寒。”江留醉拿過解藥卻不服,看着她道:“你不怕我走?”胭脂遲疑地道:“我想留你,不是要害你。”江留醉一笑,他沒氣力糾纏她的話,口中卻道:“你取些水給我喝。”在胭脂轉身的剎那,故意佯作服藥,將藥滑入袖中。
胭脂喂他喝水,小心翼翼地道:“你怪我?”江留醉盡情喝夠了水,方道:“不怪不怪。平生沒被關這麼久過,嚐嚐鮮也好。”胭脂微笑道:“你總這麼不正經?”江留醉抓頭道:“我又不做官,要那麼死板作什麼?”
胭脂意味深長道:“如果讓你做官呢?”江留醉道:“我這人馬馬虎虎,正襟危坐辦理國家大事,豈不是要悶死我!”胭脂若有所指道:“只怕好運來時由不得你,不想做也有人逼你做。”
江留醉一愣道:“誰那麼無聊,會請我做官?”
胭脂一本正經地道:“百姓。”
江留醉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爺投胎,百姓找我做官?”
胭脂斂衽朝他一拜,道:“我正是來勸你與我共進退。”她神情肅然,不似說笑,江留醉收了笑容,默默想她話中的含義。
兩人靜默。此時牢門大開,江留醉並不想出去,感到太多疑問今朝會有答案。他緊張地手心冒汗,但不能流露一絲一毫內心想法,越是不在乎,對方越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就越有機會脫身。
此刻他最惦念的是花非花。可胭脂彷彿非常憎惡她,一提起她就有十世仇怨,只能忍住不問。他記得最後那一眼,花非花看他的那一眼,沒有恐懼沒有疑惑,自然到天生就該那樣。她根本不怕被胭脂抓住。是的,她曾經做出那些令他驚奇的事,或許,奇蹟會再次出現。
只是,眼前的這個女子一樣神秘莫明。和胭脂相識後的一幕幕反覆重現心頭,然而記得的只有她美麗的容貌和柔弱的身影。她一直在受傷,需要人照顧,誰也想不到她其實堅強如斯。層層的假像把她遮掩得猶如藏身雲霧深處,令人摸不透她的心意。
如今回想,她那日許是故意被人追殺,爲的是要跟他們在一起。在紅橋鎮遇敵的晚上,酈遜之之所以會出來找他和花非花,實際是中了胭脂調虎離山之計。她假作中了迷煙,然後偷襲雪鳳凰,這一手亦是高明之至。若非暗中有人保護康和王,紅衣和小童就已得手。
隨後,她和江留醉一般心急,想知道暗中護衛康和王的人是誰,便慫恿他引殺手刺殺康和王。而最可疑的是在杭州,他追着靈縈鑑和蒙面人進了酈府,失去蹤跡後頭一個看到的正是胭脂,她阻住他去向,手中分明有花非花的信卻不提,任他胡思亂想。唉,她處心積慮做這些事,當真只爲滅了靈山派?這些事又與靈山派何干?
究竟他有何利用價值?
他百思不解的還有胭脂剛剛說的這句。她的確知道一些什麼。如果那日救靈縈鑑的是她,她或許和靈縈鑑一樣,知道他所謂的“身世”。江留醉悚然一驚,擡眼看她,她洞悉地笑着,篤定中帶點嫵媚。他連忙收回眼,哪怕看地上的螞蟻打架也好,總之不能因她的美而分神。雖然,地上並無螞蟻。
“你想夠了沒?”胭脂眼中熱情款款,逼視着他。
江留醉打了個哈欠:“今日有點累,說這麼多我也頭疼,不如先睡。”面向石壁就地一躺,居然就真打起呼來。
胭脂一咬脣,無奈道:“既是如此,你早點歇息,回頭我給你取些藥來。”掩上門鎖好。臨走,透過柵欄望向江留醉的背影,忖道:“你逃不過去的,這是你的命。”一口吹熄了牢房外的燈。
石室一下寂黯無聲。
江留醉緩緩閉上眼。師父莫名其妙的失蹤,仙靈谷中的三個牌位,他與酈、柴兩家冥冥中的牽連,這一切與胭脂說的有關麼?突然間,他哈欠連天,淚水止不住涌出,困了困了。有什麼煩惱,即使有天大,先睡一覺再說。明天,總是要來的。
他終於讓內心的樂天戰勝了憂慮,呼呼大睡去了。
另一處,卻有個睡不安穩的女子,在昏黃的火光下抱膝沉思。她的身影打在牆上,四周瀰漫燭火動盪不安的光暈,顯得心事重重。
“花姐姐在想什麼?”胭脂巧笑着慢步走來,手中提了個竹籃,“我給你帶了點吃的。”花非花目光如電,看了她一眼,兀自低頭冥想。胭脂打開門上鎖鏈,走進牢內,嘖嘖讚道:“想不到花姐姐鎮定自若,彷彿此處是皇宮內苑,一點不拘束。”
“有吃有住,拘束什麼?”
胭脂彎下腰,湊到她耳側:“你到底是誰?”
“你連我家也探過,還問?”
“老實說,那日刺傷無命人他們的,應該是你。”胭脂的口氣肯定。
花非花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攔住紅衣時所露武功不凡,莫非……你也是靈山的?”胭脂一臉攀交情的殷切,心中殺機暗生。花非花淡淡地道:“做靈山弟子很稀罕麼?”胭脂仔細看她兩眼,鬆了口氣,伸手掀開食盒,濃濃的粥香散溢開來,她端起碗筷遞與花非花道:“吃吧。”
花非花拿過粥飯慢慢吃着。胭脂不動聲色道:“你既出身花家,該知道我又下毒了。”花非花邊吃邊道:“反正我身中劇毒,不在乎多一種。”胭脂道:“這毒有些來歷,不如我說給你聽聽?”花非花點頭,道:“但說無妨。”
“你們先前所中之毒名叫‘離人淚’,無味無嗅,能令人手腳酥麻無法運功。只是這毒,一時三刻便自解,困不了多時。”
花非花點頭:“是以你送的每頓飯裡都下了另一種毒,不但能延長離人淚的功效,還令毒液遊走經脈,長此下去便徹底散失內力。”
胭脂拍手叫好:“不愧花家子弟,說得一絲不差。那毒叫作‘醉顏酡’,每次食飯後人會薰然欲醉,昏昏思睡,就是這個緣故。”
“能將兩種毒藥合而爲一,算得高明。”
“離人淚加上醉顏酡,正是靈山大師所制五毒至寶中的‘銷筋挫骨丹’。”胭脂悠悠地道,“你花家可解得了?”
花非花一笑,忽然如數家珍道:“離人淚狀若楊花,醉顏酡滋味苦寒,各取三十種毒藥混制而成,前者有芫華、大戟、鉤吻、烏頭、閭茹、陸英、雀瓢、黃環、宮脂等藥,後者含石流黃、青琅玕、甘遂、羊躑躅、貫衆、狼牙、別羈等藥,再夾以幾味秘而不宣的藥引……我說得可對?”
胭脂聽她一一道來,臉上由得意轉爲疑懼,倏地站起,扶住牢房木欄平緩心境。她並不清楚銷筋挫骨丹的配製之法,乍一聽聞難免吃驚,末了暗忖道:“編個藥方騙我,原是她的拿手好戲,我怎忘了。”放心一笑,“花姐姐說得沒錯,就是這些藥,你知道又如何?”
花非花道:“你不怕我出去?”胭脂淺笑道:“你即便答得出來,又怎能出去?”花非花道:“困我們在此,你究竟想做什麼?”胭脂眼中殺機一隱而沒,翻轉玉手,出神道:“要看兩位是否合作。”忽然一震,瞥向花非花道,“你仍在擔心他的死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