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魅醒來的時候,牀邊的男人正輕輕吹拂着藥盞上的熱氣,氤氳水氣消散,周遭一切又變得清晰起來。
夢裡的一切隨着一道淡淡的海腥氣息消散得無影無蹤,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做過夢。
“中元節不要入宮了,有什麼事我會告訴你的。”崔鈺擔心她的身體,勒令她在生產之前哪兒都不許去。
“那怎麼行,我不見怎麼知道詛咒落在了誰身上。”
“你見了也不一定知道,何況等孩子滿月一定會有很多人來賀,也不急在這一時。”
嘆了口氣,此刻除了妥協也沒有別的辦法,冥魅不知道從前自己法力無邊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處處受制於人,“以前家裡不是我說了算麼?”
“就算你有三生石,被我親兩下也就敗了。”舀了一勺藥喂到她嘴裡,堵住了那些沒出口的話。
瞠着眼瞪着他,她在跟他說正事,他怎麼總那麼沒正經呢。
夫妻兩人一夜都在擔心孩子的事情,連夜半時分有魂靈偷偷從勾魂筆內逃出來都沒發現。
順着院內的一口水井而入,石壁上長滿滑膩的青苔,越往下走海水的腥味兒就越重,橫公看着周遭熟悉的場景,心中卻沒有一點重回故地的喜悅。
“好久不見,橫公在地府過得可好?”脣角微勾,隱在暗處的男人聲音虛浮,三生石像是一隻難以降服的野馬,每日折騰得他心力交瘁,玄深想着不如哪日就毀了這破石頭,也好過回到冥魅手裡,好歹還能落個賢名兒,庇護玄寧。
可是人心不足,總是貪多。
“帝姬有孕,首判大人很高興,對我們這些鬼怪很好。”恭敬地回了一句,自己這輩子都被他攥在手裡,倒不如陪着他那個好色昏庸的父親時來得輕鬆。
“哦?那還真是恭喜了。”
“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彼岸花神,與三生石相生相剋,互相吸引。”
收斂了笑意,玄深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擊着桌几,在幽暗的空間發出“當”“當”…的聲音,每下都叩擊在人心裡,像是記錄着時間流逝,壽數漸失。
“那就不要讓她出世好了。”
橫公擰眉,額頭上起了層層溝壑,無奈和抗拒全藏在其中,“水君還是叫她出世的好。”
“呵,你什麼時候起了惻隱之心,我記得剛開始誅殺欒禁的主意就是你給我出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手背上漸漸露出黑色的龍鱗,覆蓋了原本蒼白的膚色。
“因爲只有彼岸花神可以剋制三生石,叫你免遭反噬。”
倏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玄深笑笑,“您還是很疼我的,是因爲我娘麼?”
面前的男人之所以一直隱忍,不過就是爲了年輕時的一個承諾罷了,玄深有時候挺佩服橫公的,爲了一個從來都沒愛過他的女子,竟然愛屋及烏到對她的兒子忠心耿耿了。
“我不怕死,只是我死之後,便再沒人記得她了。”
反正這個心狠手辣的親子是指望不上了。
“我有時很恨她,恨她爲什麼要把我生下來。”
“因爲她愛你,她把你當成餘生的指望,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身體如此不爭氣,早早撒手人寰。”玄深的母親知道橫公的心思,可哪怕丈夫荒唐,她也從未想過背叛。
她一直避着他,直到自己將死的時候,才叫人把他喚到眼前,求他一定好好照顧幼子。
“她沒有許給你什麼來世之類的麼,或許這樣,你便不怕死了。”
橫公對玄深的態度十分不滿,語氣有些激憤地說到,“她只說若有來世,再不願攪入這些腌臢事情,只想做一個凡人。”
“凡人,怎麼一個一個都想做凡人,冥魅想做凡人,我的母親也想做凡人,古元妃至死不肯原諒帝俊的父親,唯一一對兒恩愛夫妻,泰山府君和夫人也沒有到白頭,做神仙真是,挺難的。”
比如他和甯姣,亦如是。
“所以,大家就都別想夫婦雙全,子孫承歡了。”
起身從暗處走到橫公面前,捏了捏他的肩膀道,“孩子出生之後,你想辦法儘快把她帶給我。”
“橫公,要不惜一切代價做成此事,明白麼?”
“這樣,我就把母親藏在何處告訴你,或者,讓你們合葬。”
玄深掌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母親屍骨遷出鳳粼洲,沒有人知道她被葬在了哪兒,男人的理由是怕他擔心母親不喜歡這個困住了她一輩子的地方,可實際上不過是爲了牽制這個癡情的男人爲己所用。
他實在是需要一個幫手,爲他掩蓋那些惡行。
橫公一直隱在暗處,鳳粼洲像是沒有這個人一樣,直到他失去了利用價值被拘禁在水牢,又被冥魅帶走了。
“你本來可以自由的,畢竟我也不想做得這樣絕,只是上天逼我墮入深淵,所以你也被拖累了。”人漸行漸遠,聲音也漸漸變得模糊,“橫公,我真希望那些內丹有用,這樣我就可以不用殺那麼多人。”
把用在陰謀陽謀上的時間都拿來陪甯姣和女兒,多好。
嘆了口氣,立於原地的老人久久沒有動,“也不知道,我這樣助紂爲虐,是否與你當初的心願相同。”
四海的另一端,曾經的鮫人國境內,念懿正在收拾父親的遺物。
一襲銀白鎧甲的肆寒陪着妻子,他從未見她這樣傷心過,她是鮫人國最小的公主,從小被老國王捧着掌心裡,本該順遂度過一生,卻被人弄得國破家亡。
她說她不怪帝姬,她父親曾說,四帝姬人好,泰山府的人也很好。
她更不恨天君,天君救她一命,還給了她那麼好的姻緣,根本不是外界所傳那樣昏庸。
念懿唯一憎惡的只有鳳粼洲的水君,父親在位時只要一提到玄深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鮫人國給的歲貢極多,除此之外每年還要把長在深海的仙草貢過去。
即使如此,那人還是不顧念舊情,殺光了她所有族人。
只是念懿不敢說,她不敢怨,她怕天君會怪罪她,畢竟比起龍族,鮫人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附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