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總是特別高,讓人一眼望去,總覺得天地無限大,稀疏的雲朵掛在藍藍的天上,寂寥的像是大漠纔有的景象。
可徐惠生在水鄉,江南女子,腰肢細軟,嗓音柔媚,舉手投足都帶着一股書香氣。她曾經也向往北地,嚮往心中未曾謀面的英雄帝王,而今入宮數載,竟是有些想家了。
她想回去,想出宮,想離開這牢籠一樣的地方。
若是不能相守,合該相忘於江湖的。
但偏偏她不能,她救駕有功,是大唐的功臣,天子的寵妃,是這太極宮裡人人效仿的楷模,也是最大的笑話。
殿裡的銅鏡被盡數拿走了,靈妡不讓她看自己的臉,可是她用手摸也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有多醜陋,多不堪。
她已經不會哭了,一雙眼睛空洞得很,像是沒有魂靈的人,陛下不來看她,她想,陛下來,她又怕,幾次下來,太宗便沒了耐性,只叫她好好養着。
心上人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爲什麼不讓我死?”像楊若妍那樣,一了百了該有多好。
“昭容娘娘是功臣,功臣,不能死。”小鬍子方術士拱手行禮,態度冷漠,絲毫不像是對待一個“功臣”。
徐惠自然明白這字眼有多諷刺,她苦笑了一下,像是一口乾涸的井,裂縫裡長出雜草,不久又因爲見不到陽光而全部枯死,就這樣荒蕪破敗,叫人不願靠近。
“對了,”去而復返,李淳風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對她囑咐道,“娘娘可千萬不要再尋死了,崔相臨走的時候留下了幾顆藥丸,那都是給陛下續命用的,好等着他把事情了了,今日您用了一顆,陛下很是不悅呢。”
一劍穿心。
徐惠覺得自己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轉過頭死死瞪着李淳風,好像他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那爲什麼還要救我?爲什麼!”
“因爲,神女吩咐了,不許您死。”不疾不徐地說完這一句,太常博士微微一笑,眸光平靜而冰冷,“陛下還活得好好的,您若是先死了,那可怎麼好。”
聞言有些狐疑,徐惠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是想成全她和陛下長相廝守,亦或是有別的陰謀。
見她不懂,李淳風繼續耐心解釋着,“神女希望您活着,好好感受這被厭棄的滋味,何爲孤獨,何爲求而不得,等到陛下百年之後,跟他一起去地府。”
“然後,她要讓你親耳聽一聽冥府的安排,來世你們可以同生,年歲上不用相差這麼多,很早便可相遇,相識,相知,你還會愛上他,可他卻依然不會同你相守。”
”生生世世,皆是如此。”
徐惠聞言一下子朝李淳風猛撲過來,額前的青筋繃起,眼底腥紅一片,“那個妖女,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李淳風,你殺了我,殺了我!”
往後退了一步,自有太常寺的小廝攔着她,李淳風撣了撣衣服上那不存在的灰塵,嘆口氣道,“我可沒有這個本事,神女有令,陛下死之前,泰山府的鬼差不能收您,所以,哪怕您即刻割破了喉嚨,肉身都爛了,魂靈也得陪着受罪,哪兒也去不了。”
“昭容娘娘,您不想陛下看見一個,腐爛的您吧。”
兩邊的小廝一鬆手,徐惠便跪倒在了地上,她捂着耳朵不斷大叫,眼淚終於決堤,“啊.....你閉嘴,你閉嘴,我要去見陛下,讓我去見陛下......”
“這個沒問題,您是功臣,又不是罪臣,沒有被軟禁,也沒有被禁足,您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承天門,兩儀殿,都可以。”
見他給自己讓了一條路出來,徐惠如夢初醒,忽又搖着頭向後退去,直將身子縮進了桌子底下,“不,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不能讓陛下看見我這個樣子,不可以.....”
“看好你家娘娘,可別瘋魔了,到時候你可就受苦了。”吩咐了一句,李淳風帶着侍從頭也不會地走了。
“她不會有好下場的,不會的,她會遭報應,和我一樣,哈哈哈哈哈……”徐惠哭着哭着又笑起來,嚇得靈妡連連後退。
男人前腳剛走出去,她後腳就跟着離開了,急急地將殿門反鎖了,女子靠在門上半天也沒緩過勁兒來。
腿軟的站不住,她就順着門滑坐在了地上。
她要聽話,要看好小姐,不能讓人跑了,死了,或是瘋了。不然的話,她就要代她承受這一切。
想到這兒,靈妡將臉埋在膝頭哭了起來,自己做錯了什麼,她不過是幫着傳了幾次話而已,李大人問的所有事情她都交代了,包括去城南野廟求子,毀了臨川公主的姻緣,暗中審問崑崙奴,在冬至宮宴上暗害汝南公主,與陰家勾結,幫着死去的楊婕妤給崔相下迷藥......
可這些與她有什麼關係呢,主子命令,做奴才的除了聽命又有什麼辦法呢?
況且,他們這些事情沒有一次得手啊,爲什麼還要受這麼重的處罰呢?靈妡想不明白,她想了很久都不明白,直到後來的某一天,她被宮中的內侍官欺負,是武珝救了她。
許是壓抑得實在太久了,又或許是被嚇着了。
鬼使神差地就將這些往事和疑惑和盤托出,全都告訴了那個人。
她記得當時的武珝依舊是才人,入宮十載,從未受過雨露恩澤,可女子的樣貌卻沒有絲毫變化,依然和當年的少女一樣。只是眉眼中少了幾分冷漠,多了一絲成熟,或者說,是人情味兒。
她告訴自己,許多事情並非眼睛所看到的那個樣子,所有因由都有結果,不論是善的,還是惡的。自家主子當年種種所爲皆有結果,雖然未必和她想的一模一樣,可確實給當事人惹來了許多麻煩。
積少成多,還是個不小的麻煩。
深陷泥潭的不只有徐惠一個,那個神女所受的煎熬更甚。
除此之外,臨川公主也並非姻緣順遂,她與夫君之間藏着一道裂痕,起初並不顯眼,但隨着歲月推移,終有一日會成爲無法忽視的鴻溝,將二人平靜的生活徹底打破。
而這一切,亦拜徐惠所賜,損人者不利己,像靈妡這般能爲此平靜贖罪,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