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城南門。
野利斯很憤怒,因爲周人實在太狡猾。南門看上去很容易攻破,因爲幾乎剛剛開始進攻,南門就被打開了,而當他勇猛的部衆衝進去四五百人之後,斷龍閘落下,同時城頭箭如雨下,阻斷內外軍的聯繫,狹窄的甬道兩側長槍手盡出,將那四五百人馬盡數戳死,如是連續兩次,戰士們臨死前不甘的淒厲的慘呼聲讓最勇敢的迷齊戰士也爲之驚心。沃城守軍用微乎其微的代價讓迷齊近千名勇士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屈死在城門口。
戰士的鮮血終於讓野利斯清醒過來,要攻佔城門,只靠勇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如果不能控制城樓,那麼這南門就還在周軍的牢牢控制之下。
“報首領——”一個傳令兵驟馬奔馳而來,“狴沙部已登東城,正與守軍短兵相接,戰況相當慘烈,狴沙首領讓將軍不要再磨磨蹭蹭,立即發動進攻,相互策應。”
野利斯聽了氣得臉都綠了,怒吼道:“架梯子!上鉤索,給我爬城!”
野利斯部的官兵被激發了野性,嗷嗷怒吼着撲向沃城城牆。也就在這時,雲西守軍發現一個要命的事實——他們的箭矢幾乎全用光了,而且在將近一個月的守城戰鬥中,各種防守器械也基本被摧毀殆盡。面對着烏雲一般涌到的迷齊軍,這些已經連續作戰多日疲憊的戰士們只能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握緊手中沉重的兵刃,在零散的射擊過後,靜等肉搏戰的到來。站在他們最前列的指揮官是持劍的陸舒和三夫人寧霜,站在他們身後構成第二線的,是手持石塊、木棒甚至赤手空拳的父老鄉親,有老翁、有婦女、還有脣上尚未長出鬚毛的孩子。迷齊人的殘暴天下皆知,城破了,所有人都別想獨活——他們已經退無可退。
迷齊人登城過程異常順利,以致於野利斯都忍不住要懷疑這是不是又是周軍的詭計。
陸舒面向守衛在城頭的軍民發表了慷慨激昂的簡短演講:“各位,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前進則生,後退則死。我和三夫人就站在你們衆人最前列,如果我退後一步,任何人都可以立刻砍死我。雲西與我們同在,大周與我們同在!殺!”隨着陸舒的一聲怒吼,雲西兵民一起向剛剛登城的迷齊人發起了進攻。
野利斯立刻發現了自己應該擔心的問題——守城的周軍和百姓都象着魔了或者說瘋了。刀槍的鋒刃對於他們來說象是葦草的秸稈,迷齊士兵恫嚇的怒吼對於他們來說象是綿羊的叫喚,即便被砍得遍體鱗傷腸穿肚爛他們也用盡最後的力量用牙齒咬、指甲抓或者不顧一切地抱住登城的迷齊官兵一起墜下城頭同歸於盡。迷齊人的登城官兵幾乎瞬間就傷亡了一半——儘管他們殺死了比他們多一倍的人,但這好像反倒讓周人更加瘋狂了。
迷齊人第一波進攻部隊只堅持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被徹底擊潰,野利斯從他最勇敢的戰士眼中發現了恐懼和猶豫的陰霾,擁有這樣一支軍隊,擁有這樣不顧一切保衛家鄉的百姓的國家,難道是可以被征服的麼?
日頭已經逐漸移向中天,四處都是喊殺聲,彷彿整個世界都陷入了瘋狂的戰爭中。
爲了鼓舞士氣,野利斯親手斬殺了兩名進攻不利逃回來的百夫長,親自挑選精銳,手持一對純鋼利斧,身先士卒,狂吼一聲,再次撲向沃城。
東城。
狴沙部下的所有兵力加起來只有八百人,發動進攻的時候遠沒有野利斯那麼排場,狴沙對於自己部衆的性命也遠比野利斯珍惜。因而狴沙採取了和野利斯完全不同的進攻方式。
狴沙部的大部分戰士都只在關節處有簡單的護具,但他們無一例外都佩帶着堅固的青銅頭盔,一柄銳利的短劍、兩支標槍、一面幾乎可以遮住整個身體的金屬面大盾,他們是迷齊部隊中少有地採用全制式裝備的部隊。
面對那一大片由移動的金屬盾組成的嚴密的龜殼陣,蘇華和寧衛都沒有很好的對付辦法。原本可能有點作用的兩架投石機都壞了,普通箭矢完全不起作用。這些戰士甚至完全不用雲梯鉤索,他們最強壯的戰士組成人牆,其他戰士就踩着袍澤的肩膀和大腿層疊而上,最剽捷的戰士象敏捷的獵豹飛身登上城頭,與守軍展開貼身搏殺。
狴沙毫無疑問是最勇猛的戰士,他也衝在所有人的最前面。短劍、標槍和盾牌以令人眩目的速度在他手上流轉,彷彿那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儘管蘇華已經儘可能抽調了善戰的士兵,但沒有一個能阻擋狴沙的腳步,連續刺殺了十幾名雲西士兵之後,狴沙周身毫髮無傷。
“寧衛,代我指揮,我去擋一下那人。他會把我們完全打垮的!”蘇華急促地對寧衛吩咐一聲,自己提劍迎上狴沙。
“你不是他的對手!”寧衛着急地喊了一聲。發現蘇華還是一意孤行之後,寧衛忙召集寧氏舊部幾個精幹軍官,緊跟着蘇華迎戰狴沙。
注意到了蘇華和寧衛的到來,狴沙象是示威一樣狠狠將短劍刺入一個雲西士兵的頸動脈,噴薄而出的鮮血濺到他的臉上,他伸出鮮紅的舌頭貪婪地舔舐一下,忽然將手中的短劍盾牌換成了雙手標槍,挽了一個漂亮的槍花,將正欲趁機偷襲的兩個雲西兵刺了個對穿,他對着蘇華露出一嘴帶血的牙齒,作出一個挑釁的猙獰笑容,故意不肯馬上拔出標槍,而是將那兩名士兵高高挑起在空中,聽着他們的悲慘呼號,鮮血汩汩流下。
饒是蘇華經歷過這麼多腥風血雨的人,碰到這種以殘暴殺人爲樂的也是頭一次。蘇華神氣內斂,稍微放慢腳步,調整呼吸,讓自己的氣機緊緊鎖定狴沙的一舉一動。
狴沙猛然將那兩名還沒有斷氣的士兵擲下城牆,用極快的速度向蘇華奔來,兩人相距不到十步時,狴沙左手標槍猛然出手,標槍帶着一道淡淡的殘影越過蘇華的頭頂,一舉貫穿了跟隨寧衛趕來赴援的兩名軍官的胸膛。隨後狴沙猛然撤步後退,短劍標槍齊出,一瞬間又刺殺雲西四名官兵,嗬嗬大笑。面對這樣兇悍的敵人,雲西驍勇善戰的官兵竟都不自覺地躲避開來。狴沙耀武揚威地高舉雙手,原地轉身一週,竟無人敢趁機偷襲他,狴沙復迎向蘇華。
彷彿對於狴沙的兇悍視而不見,蘇華一步步向前移動着腳步,經過半年的靜修苦練,她的劍法愈發精進,握劍的手一絲不抖,那些企圖上來佔便宜的迷齊兵都被她乾淨利落地一劍刺殺。
沒有任何廢話,兩人幾乎同時發動了攻擊,長短劍的交擊聲沉悶粗重,“當”地一聲鈍響之後,蘇華感到手臂有點發麻,狴沙的力量和兵器分量都明顯勝過她。蘇華銀牙一咬,寶劍振起漫天狂雪,冰冷的寒意狂涌而出。
“好劍法!”狴沙大聲讚道,一手別上標槍,轉過大盾,卻是以拙勝巧,用盾面接下了蘇華所有的攻擊,與此同時,短劍倏出倏沒,卻不是攻擊蘇華,而是割開了兩個身邊的雲西士兵的咽喉。
“鏗鏗鏘鏘”隨着一陣清脆的金屬交擊聲,狴沙的盾牌上多出了十幾道縱橫交錯的劍痕。與此同時,那兩個士兵咽喉飈血,慢慢倒了下去。
狴沙仍有餘暇對蘇華一笑,猛然伏地急竄,短劍如電揮出,襲削蘇華足下,蘇華金雞獨立,揮劍斬削狴沙後頸,狴沙似乎早已料着蘇華這一變招,忽然中途變招,一腳用力,踏碎城磚,整個人已經如大鵬一般離地竄起,大盾背到背後,硬將蘇華的長劍抗在外圈,短劍筆直刺向蘇華的咽喉。蘇華急翻身躲過他這必殺的一擊,冷不防小腹已經着實捱了一腳。雖然因爲在空中難以借力,狴沙這一腳不過發揮出了五成的力道,卻足以將蘇華踢得口吐鮮血,踉蹌後退。
狴沙獰笑道:“只有這種程度而已麼?”
“放箭!”寧衛不想只是慢了兩步蘇華已經受了重創,這狴沙的武功委實強悍到難以想像,他自忖也不是對手,現在也只好以人多取勝,捱得一時是一時了。很有默契地,幾名軍官都取出十發連弩來,對着狴沙就是一陣亂箭攢射。雖然沒有傷到狴沙,卻也成功阻住他追擊的腳步,將蘇華救了下來。
“寧衛後退!”蘇華雖然受傷,指揮卻不慌亂,清晰地命令道:“長槍手集合,列蝟集陣!”隨着一陣急促的蘆笛哨音,雲西士兵快步後退,紛取長槍,在他們背後,弓箭手七手八腳拿起弩弓,組成第二道戰線。就在這短暫的空檔,狴沙部下的迷齊兵又有數十人登城,朝着雲西兵猛撲過來。
“殺!”隨着寧衛一聲斷喝,長槍手奮力刺出手中長達六米的長槍,狴沙部士兵雖然勇悍絕倫,但卻無法對抗這密集的鋼鐵叢林,衝得最靠前的士兵立即就被鋒銳的槍尖穿透了身體,他們堅固的金屬盾牌雖然能夠擋開幾支長槍,但他們個人的力量在數十上百人的嚴密軍陣面前卻顯得無比渺小和脆弱,很快這些驍勇的戰士就被密集的槍陣逼得節節後退。狴沙眼看到手的勝利就要從手邊溜走,急命道:“列盾陣!”
迷齊精兵的名頭也不是蓋的,只是稍作後退,訓練有素的士兵們手中的盾牌層層重疊,迅速組成一面堅固的金屬牆。士兵們只將眼睛和頭盔露在外面。
“標槍——正前方十步——擲!”狴沙親自呼喊戰鬥口令。數十支鋒利的標槍隨着他的口令飛向雲西守軍。蝟集一起缺少防護的雲西長槍兵當即傷亡慘重,沒等蘇、寧有機會調整隊形,迷齊人的第二輪密集標槍投射再次到來。隨後,趁着守軍陷入混亂,迷齊兵齊齊抽出短劍,邁着整齊的步伐重新壓迫上來。狴沙還是太過於謹慎,如果趁着守軍這陣子混亂展開衝鋒的話,蘇華一定無力迴天。迷齊兵謹慎的推進反而給了蘇華重整隊伍的機會。
蘇華顧不上統計迷齊兵造成的傷亡,嘶聲喝令道:“弓弩手!無保留抵近連射!”原本站位靠後的弓弩手受到標槍的傷害較少,被標槍刺死刺傷的袍澤們的慘狀更激起了他們的同仇敵愾之心。趁着迷齊軍緩緩推進的空檔,他們迅速完成了隊列重整。
精良的連弩的密集連射所形成的箭雨是這些落後的遊牧民族士兵所無法想像的。即便狴沙也是首次“沐浴”在這黑色的風暴中,再密集的防禦陣列也抵擋不住這樣密集的攢射。狴沙這時候後悔已經晚了。迷齊人的盾陣立即垮了下來,將近一半的士兵被從各個角度射到的弩箭射翻。眼睛、關節甚至盾牌和頭盔都被強勁的弩箭近距離射穿。
“衝上去!”即便狴沙武藝高強也被一支弩箭射中了大腿,這支帶着倒刺和血槽的弩箭不完全割開皮肉根本拔不出來,銅製的箭頭讓狴沙略微感覺到中毒的症狀,自從藝成,他還沒有受過這樣的重傷。狴沙咬着牙一劍將箭桿斬斷。他知道這時候有進無退,貼身近戰還能佔點便宜,如果退避,只能等死了。迷齊兵也殺紅了眼,一手持盾一手持劍,吶喊着衝上來。
“跟他們拼了!”不知道是誰首先大吼一聲,衝了上去。弓弩手們不多的箭矢幾乎頃刻間就全部傾瀉到了迷齊人頭上,他們將弓弩扔到一邊,紛紛抓起近戰兵刃展開了反衝鋒。攻城軍和守軍再次絞殺在一起。狴沙的傷腿還在滴血,他狂熱嗜血的眼神捕捉着敵方指揮官的身影。
蘇華和寧衛並肩而立,一步不退,面對狴沙的猙獰面容,兩人絲毫不感畏懼。在漫天喊殺聲中,三人眼中只有敵人,幾乎同時,三人合身撲上。拼命的時候到了。
只不過一個回合,蘇、寧兩人都掛了彩,蘇華被狴沙一劍掠過左肩,一綹青絲飄落地上,大量鮮血從肩頭涌出,蘇華還是慶幸躲過了狴沙的穿心一劍。寧衛爲了掩護蘇華,被狴沙的盾牌擊中背部,嘔血劇咳。狴沙武藝雖然遠強於兩人,但一條腿活動不便,加上兩人拼命,所以也吃了不小的虧。蘇華和寧衛的長劍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照着他的傷腿下手,而爲了在最短時間內重創兩人,狴沙竟是拼着舍了這傷腿,也要擊斃兩人。只是擊傷兩人,顯然並不能讓狴沙滿意,他的腿上新添的兩道劍痕平時自然不算什麼,但現在不斷涌出的鮮血卻在不斷地帶走他的力量。發出了一聲野獸一般的嘶吼,狴沙再次撲上。
沃城東。
莫湘可能是預料到難以對純騎兵部隊的迷齊人實施突襲,所以乾脆揚長避短,迫近迷齊人立下營寨,不慌不忙地列陣。狐蘭點算莫湘的軍隊,怎麼算也不過萬人之數,與先前偵察的情況不符,而且觀察其軍服甲仗,參差不齊,紀律不整,不大象是正規軍,倒更象是雲西的雜胡騎,不由得狐蘭心下不狐疑。更讓迷齊人疑惑的是,這當面的一萬敵軍中,還有半數的步兵。按照以往的經驗,在草原爭戰中,還從沒有哪支步兵軍隊能戰勝純騎兵部隊的。
“野利麼哥,率本部人馬向東北搜索前進,遇敵回報,四十里無敵蹤則返回。赫連奇,率本部人馬向東南搜索前進,四十里無敵蹤返回。狐突,丙鹿,各率一千騎從兩翼衝陣。立即執行。”狐蘭注視着雲西軍隊的軍陣,一項項地發佈命令。一絲不安的焦慮在狐蘭心中蔓延。這兩年在雲州,莫湘名聲實在太顯赫,身爲雲西最重要的戰將,在她參與的歷次征戰中,居然沒有遭遇一次敗績,她擊敗敵人的方式也不拘一格,以往的戰例多次表明,莫湘對於現有的騎、步、水等兵種運用十分嫺熟,攻守兼備,機智勇敢,尤其擅長在劣勢情形下作戰。與這樣的名將對陣,狐蘭既興奮又緊張。
現在迷齊軍隊有數千精銳正對沃城進行最後一擊,又分出將近萬人保障兩翼,本陣人馬現在還有三萬人,狐蘭相信,憑藉着自己本部最精銳的這三萬戰士,足以應對莫湘的一切變着。
狐突和丙鹿的進攻不順利。發現迷齊軍隊意圖的雲西軍也抽出來兩個千人騎兵隊以攻對攻,兩軍戰鬥短暫而激烈,不久,迷齊軍鳴金,狐突與丙鹿軍撤回。
通過這次試探性進攻,狐蘭已經對眼前這支部隊的戰力有了相當的估計。眼前的騎兵部隊,並不是莫湘所統帥的雲西正規軍。現在的問題就是,莫湘和她的主力兵團到了哪裡?眼前的這支部隊,是誘餌?還是隻是牽制自己行動的一粒棋子?莫湘是打算救援岌岌可危的沃城,還是打算趁自己吞下香餌的那一瞬間對自己完成致命一擊?野利麼哥和赫連奇如果發現了莫湘的蹤跡,是否有把握擋住莫湘主力兵團的雷霆一擊?
趁着騎兵部隊的交戰空隙,雲西步兵完成了列陣。狐蘭看着對方列出的陣型不禁笑了——雲西步兵列成的居然是進攻陣型!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哪個將領會愚蠢到用步兵列陣進攻騎兵,就算誘敵,也絕沒有這麼幹的。既然對手要玩刺激的,那麼就來吧。
既然下定了決心,狐蘭當機立斷,將狐突和丙鹿的兵力各增加到五千人,從兩翼迂迴雲西軍背後,命馬齊率一千重裝騎兵向雲西步兵展開正面衝擊。自居中軍,指揮調度。如果沒有意外,即便馬齊部不能從正面打開缺口,狐突和丙鹿從背後的包圍也足以讓雲西軍崩潰。
隆隆震響的馬蹄聲並沒有讓雲西步兵們驚慌失措,他們反而將陣線緩緩向前推進。如林的長斧和大刀多少顯示出這支軍隊的與衆不同之處。狂風驟雨一般的迷齊重裝騎兵隊很快與雲西步兵短兵相接,馬齊所率迷齊重裝騎軍稱“鐵塔營”,在迷齊軍中也算精銳部隊,他們以二三十人至五十人爲一隊,人馬皆被重甲,以鉤索連綴,馬上戰士雖死不墜馬,衝擊能力極其強橫。
與迷齊軍“鐵塔營”官兵狂暴的吶喊正相反,這一支雲西步兵沉默着向前挺進,鼓手穩定而冷靜地用鼓聲調整着他們前進的步伐。在兩軍接戰的一瞬間,上百支號角一齊吹響,雲西步兵的長斧大刀奮力揮擊,上砍騎士、下斫馬腿,雙方很快就在寬闊的戰線上絞殺在一起,雲西步兵勇敢頑強,任憑“鐵塔營”精兵一輪又一輪反覆衝擊,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對於“鐵塔營”進攻不利,狐蘭心裡有些驚訝,表面上卻看不出絲毫的感情波動,狐突和丙鹿的迂迴部隊還沒有到位,他手裡還有足夠數量的預備隊,主動權依舊掌握在自己手裡。
“呼嗬!”迷齊軍隊猛然一聲呼喝,狐蘭精神一振,這是迷齊迂迴部隊到位的暗號,隨着雄渾的號角聲,迷齊輕騎兵從雲西軍左右側背後發起了進攻。
如同狐蘭所擔心的,莫湘並不在這支部隊裡。羅興是這五千尼蘭微步兵和五千庫比倫義從的指揮官。獨立指揮這麼大規模的會戰,在羅興而言還是頭一次。羅興本不敢來,莫湘一再保證會救應他,懷着對莫湘發自內心的信任和崇拜,羅興才硬着頭皮迎戰強大的迷齊軍主力部隊。長期與迷齊軍隊作戰,對於迷齊軍隊的戰略戰法十分熟悉的羅興早就防着迷齊人的包抄戰術,爲此他特意從莫湘那裡強要來了莫湘壓箱底的兩千具強弩。當迷齊迂迴部隊開始衝鋒的時候,迎接他們的就是這兩千具強弩遮天蔽日的攢射。
不到一個鐘頭的功夫,迷齊三路進攻軍隊都遭遇了挫敗。其中馬齊所部“鐵塔營”官兵遭受了殲滅性打擊,傷亡超過七成,完全喪失了戰鬥力。驍勇的將領馬齊也身受重傷。在騎兵的反擊掩護下,雲西弓弩手對輕騎兵造成了巨大的殺傷,狐突和丙鹿的部隊也都衝不破密集的箭雨,敗退下來。
寶貴的時間在一分分流逝,雖然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雲西軍隊的陣勢依然十分整肅。如果是平時,狐蘭並不在乎這點損失,只要將敵人包圍住,四面反覆衝擊,敵人總有支持不住崩潰的時候。但現在莫湘的去向成了狐蘭的一塊心病,仗打到現在,他的一萬親衛始終不敢投入戰鬥。這種被別人牽着鼻子走的窩心感覺在狐蘭而言還是頭一次。
“稟大汗,野利麼哥遭遇敵人小股遊騎,戰鬥力甚強,經過交戰已經將敵人驅退,根據俘虜供認,他們是一支大部隊前驅。”探子很快帶來了出擊部隊的消息。狐蘭大喜,看來自己的判斷沒有錯,莫湘是打算迂迴自己的側背,可惜她一定沒想到會先被自己察覺吧。
“速傳我令——”狐蘭忽然猶豫了一下,問道:“赫連奇那邊呢?”
副官報告:“已出四十里,尚未發現敵蹤。應該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丙鹿部留下監視眼前敵軍,其餘諸軍隨我北進。命令野利麼哥繼續搜索,務必捕捉敵主力決戰。”
在北方漫漫草原上兜了半天之後,狐蘭意識到自己又上當了,野利麼哥所報告的敵人大部隊根本就不見蹤影。這時候就是傻子也猜到莫湘的戰略部署了:一再地製造假象分散他的兵力,尋機各個擊破。可恨的是,他象一個孩子一樣被人耍了。意識到自己的失誤,狐蘭當即命令所有士兵全速向回趕,存着萬一的希望還能趕上救援赫連奇和丙鹿。
不過莫湘如果不讓他失望也不會被稱爲名將了。赫連奇所部最先遭到了莫湘主力騎兵的突擊,在絕對優勢的敵人進攻下,這支五千人的迷齊騎兵支撐了不到半小時就全面崩潰,赫連奇被陣斬。隨後莫湘以雷霆之勢強攻丙鹿部,在羅興所部的配合下,莫湘幾乎全殲丙鹿部,丙鹿只帶數百騎倉皇逃出重圍。在狐蘭的主力趕到的時候,莫湘已經率軍從容退卻,所有沒有逃掉的迷齊官兵全被斬殺,莫湘沒時間處理俘虜。只是短短半天功夫,迷齊人損失了將近八千人的騎兵。
看着滿地屍骸狼籍,狐蘭感覺到深重的涼意,先前朵安曼戰敗的時候,自己還曾經怪他不能力戰,現在自己在這樣的優勢兵力之下硬生生折損了八千將士,這不是失敗,是恥辱!迷齊將士一片羣情激昂紛紛請戰。莫湘將近兩萬人馬留下的痕跡不可謂不多,要追躡其後也並不難,或許莫湘的本意就是要引誘他們去追趕——既可以解沃城之圍,又可以將迷齊軍引入縱深加以消滅。但狐蘭實在心有不甘,就讓莫湘這樣從容退走,他答應這數萬將士也不能答應!
“大汗!不能追啊。”迷齊軍中也不是沒有頭腦清醒之人,那顏杜蒙急諫道,“將軍莫忘了狐假的前車之鑑。而且,這次小敗不足爲慮,咱們遲早有報仇的日子,莫忘了顏烈城纔是咱們的根本。”杜蒙將“根本”兩字咬得很重,狐蘭一驚。他有爭奪迷齊大汗之位的心思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從未對人明言,這杜蒙卻是看到他心裡去了。但撤軍說的容易,是那麼好撤的麼?
“大汗!金……金……金赤烏!烈火金赤烏!”一個傳令兵跌跌撞撞地衝到狐蘭面前,滾鞍下馬。
“不可能!”狐蘭抓着馬繮的手驀然發白。
彷彿爲了驗證那傳令兵的話,從那傳令兵奔來的方向的地平線上,一個小黑點由遠及近,漸漸看清楚了,卻是一名火紅戰袍的騎士,他渾身沐浴在金色的夕暉之中,彷彿從冉冉落日正中走來,他只靠雙腿控馬,雙手高擎一面大旗,迎風獵獵招展,烈火熊熊,金烏怒號,正是雲西最精銳的鐵騎——烈火金赤烏的標誌。那騎士嗬嗬狂呼,驟馬奔騰,只一人,卻彷彿有千萬大軍衝鋒陷陣的慘烈氣勢。
只一眼,狐蘭就可以確定,這的確是烈火金赤烏的兵。在北方這麼多勢力部族的軍隊中,只有吳憂,只有吳憂的烈火金赤烏纔有這種睥睨天下的狂傲氣勢。緊跟着,又是一個黑點由遠而近——又一個旗手!越來越多的騎士出現在天際,狂野地呼喝着席捲而來。狐蘭顧視身邊衛士,這些衛士也算百戰精英,此刻居然被金赤烏的氣勢壓倒,面露怯色。狐蘭長嘆一聲,暗道罷了,命令部隊北撤。
沃城東城。
狴沙的腿流出的血都已經結痂變成了黑紫色,但他的身影站得還是像標槍一樣直。蘇華和寧衛遍體鱗傷,只能相互依偎着喘息不已。
狴沙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緩緩擡起手中滴血的短劍。蘇華奮然站直身子,已經幾次瀕臨死亡的她對於死並不畏懼,但死要有死的尊嚴,就是死,她也要站着死。
狴沙的這一劍刺得並不快,寧衛傷重不起,守城官兵傷亡殆盡,已經沒有人能挽救蘇華這個指揮官了。他心中略微有些惋惜,這樣俏麗的人兒,這樣出色的武藝,如果能擄回去做女奴,那還不得是天價……這樣的女人殺了可惜了。
當狴沙的短劍刺下去時,像死人一樣的寧衛拼盡最後一點力氣跳起來擋在了蘇華面前,短劍的劍尖從他後背穿出,寧衛死死抓住了短劍,含混不清地喊道:“快……走……”狴沙抽了一下居然沒有**,右手揮盾擊在寧衛當胸,大量的鮮血隨着骨頭碎裂的聲音從寧衛口中噴出。寧衛雙手無力地垂下,雙膝緩緩跪倒,眼神幾乎完全渙散。
蘇華沒有趁機逃走。她緊緊扶抱住了寧衛,眼角一顆清淚滑落下來。這是最後一個用生命掩護自己的戰友了。
“對……不……起……三小姐。”寧衛臉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還想作出一個抱歉的表情來,雙手一滑,死也不肯瞑目。在他大睜着的雙眼中,是天邊越來越紅的夕陽和一面面越來越近的烈火般耀眼的旗幟。
轉頭看到了那燦爛的旗幟,蘇華忽然感覺無比的安心,烈火金赤烏出現在這裡,一定是吳憂到了。吳憂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就不是毫無意義。她將目光轉向狴沙,忽地莞爾一笑。狴沙驚異地發現,在那如血夕陽下,遍地殘骸中,這少女將軍的笑容如此璀璨無暇,彷彿千萬朵雪蓮花一起綻放開來。然後就在這明淨的笑容裡,蘇華宛如一隻輕盈的飛燕,縱身跳下城牆。
“大哥,對不起,小妹先走一步了。”蘇華低聲呢喃着,耳邊彷彿聽到一聲惋惜的長嘆,只覺得靈魂脫體而去,再也沒有痛苦和哀傷,整個人都化成了最輕盈的精靈,飛向那最深邃遼遠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