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指點鄭彥夫
“什麼?你造過反?你是何人?”鄭彥夫大驚失色。
這個時候,轟轟烈烈的農民大起義還沒有全面暴發,敢自稱造過反的人,絕不可能是什麼英雄好漢,只能是一些流寇土匪,逃卒潰兵之流,朱元璋說自己造過反,相當於說自己不是好人,鄭彥夫怎能不驚?
“你管我是什麼人!”朱元璋笑道:“我只問你,想不想知道殺官造反之後該怎麼辦?”
鄭彥夫驚疑不定,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從朱元璋的身上感覺到一種篤定,一種自信和沉穩,當他說出造反兩個字的時候,表情平靜,語氣沉穩,彷彿造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而且,他起造反時的那種信心滿滿的樣子,似乎在告訴鄭彥夫,他造反是成功過的,這使得鄭彥夫不由得就要去相信他。
“那你說……該怎麼辦?”鄭彥夫問道。
朱元璋伸出兩根手指道:“要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首先得問問你的志向,在殺官造反之後,你會從縣倉裡搶到一筆銀錢糧米,你會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帶着這些錢糧找個地方躲起來過一輩子,只求保命不死……如果你選了這條路,那麼,絕對不能帶任何手下或者兄弟,隱姓埋名,躲到別的縣城裡生活。這樣做的結果,就是你成爲一個逃犯,沒有戶籍,走到任何地方都只能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爲什麼走這條路不能帶兄弟或者手下?”鄭彥夫奇道。
朱元璋臉色一沉,認真地道:“那種沒有戶籍,隨時會被官府逮去殺掉或充軍的日子,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沉重的壓力,你的兄弟,也許明天就會去官府出賣你,用你的人頭,爲他們重新換到一個官府承認的良民身份……”
“這不可能……絕不可能有這種事!”鄭彥夫大聲道。
朱元璋臉上掛了一個嘲笑的表情,冷冷地看着他。
鄭彥夫吼了兩聲之後,慢慢轉爲沉默,最終低下了頭:“這條路我不會選,我鄭彥夫絕不做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朱元璋心裡點了點頭,他就知道鄭彥夫不會選這條路,於是他豎起了第二條手指,認真地道:“第二條路,水滸梁山!”
明末時期,《水滸傳》、《三國演義》等故事已經廣爲流傳,深入人心。尤其是窮苦百姓們,大都喜歡在茶餘飯後,圍着說書先生聽上這麼一兩段兒,對於《水滸傳》和《三國演義》裡的英雄人物,民間認同度非常高。
例如崇禎六年,河南彰德府武安縣的官員楊進朝在寫給崇禎皇帝的奏摺裡,就提到過以下幾個義軍首領的名字:九紋龍(九條龍)、一丈青、關索(關鎖)、劉備、張飛、老張飛、曹操(羅汝才)……當時的農民起義軍首領,非常喜歡用《三國演義》或者《水滸傳》裡英雄們的英雄來充作自己起義時的渾號,這一方面是仰慕這些英雄們,第二方面也是爲了掩飾自己的真名,以免連累親族。
朱元璋給鄭彥夫定的第二條路,本來是想問他想不想當皇帝,但是話到嘴邊,硬生生將皇帝嚥了回去,改爲了“水滸梁山”這四個字。因爲他知道,鄭彥夫這種人眼光有限,肯定沒有想過當皇帝,自己問了也白問。如果真的挑起了他想當皇帝的心思,那又不利於控制了。
“水滸梁山”這四個字顯然剛剛好,落在鄭彥夫的耳朵裡,猶如天空中炸響一個驚雷,他全身一僵,忍不住道:“對啊!殺官造反之後,我去梁山落草爲寇……”
“你知道梁山在哪裡?”朱元璋笑道。
“呃……那你又說去梁山?你唬我玩兒呢!”鄭彥夫大怒。
“梁山不在天下,而在你的心中。”朱元璋笑道:“只要你有上梁山的心思,便能自己建造出一座梁山。”
鄭彥夫喃喃地跟着唸叨了兩句,胸懷激盪,他從小聽《水滸傳》,嚮往着梁山好漢們殺官造反做的那些英雄事蹟,深恨自己沒有早生幾百年可以投入梁山。如今居然有人告訴他自己也可以建一座梁山,怎能不激動?他不再惡言惡狀地和朱元璋說話,開始變得恭敬起來,認真地道:“好漢,你快教教我,我要怎麼自己建個梁山?在哪裡去建?”
朱元璋心中暗想:終於上勾了,此人可以爲我所用了。
他稍稍沉默了幾息時間,故意讓鄭彥夫變得急燥起來,更加急切地想聽他說的話,這才慢吞吞地道:“要上梁山,你首先得保證自己殺了張鬥耀之後能全身而退,我現在先來告訴你,如何安全地從官兵的圍剿之中逃出去。”
他揮了揮手,指着縣城的方向道:“當你帶着幾百名村民殺進縣城的時候,你們是一條心的,所有人都是在爲了生存而戰鬥……”
“沒錯,我的兄弟和我肯定是一條心的。”鄭彥夫道。
朱元璋用雙手比劃了一個房子那麼大的空間,接道:“當你殺死了張鬥耀,打開縣倉之後,能得到大約這麼多的糧食和銀錢……這個時候……你的兄弟和手下們,就不會再齊心了。他們中的一部份人,會選擇第一條路,拿着錢糧找個地方像老鼠一樣過活。有的人會和你一樣,有着上梁山的心思。而你要做的,就是將和你有一樣想法的人挑出來,讓他們能和你一起走。”
“這要怎麼做?”鄭彥夫的臉色沉重了起來,虛心求教。
朱元璋微微一笑,攤手道:“把剛剛搶到的銀錢糧米,全都分給他們,然後讓大家夥兒向各個方向四散而逃,約定一天之後,在城西虎頭山上再次聚首。”
“爲什麼要這樣做呢?”鄭彥夫不解地道:“讓他們和我一起,拎成一條繩兒一起逃跑,碰上官兵豈不是更有一戰之力?”
“不,不論你們拎成多粗的繩子,胳膊也拎不過大腿。”朱元璋搖頭道:“我剛纔說過,你的兩三百名烏合之衆,只需要二十個官兵就能打敗他們。與其走在一起,被官兵攔住殺光,還不如搶劫得手之後四散而逃,官兵不知道該攔截哪一路,就只好先進駐縣城,暫時不去追擊你們。若你們全部走在一起,官兵反而不會去縣城了,會追着你們一直打到全滅爲止。”
鄭彥夫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朱元璋緩緩地道:“一天之後在虎頭山上重聚,這就是第一個考驗。剛剛殺官造反的人,神智是瘋狂而且亢奮的,全身都處於一種激昂的狀態。但是你給他們一晚上用來思考,有些人就會怕了,有些人得了錢糧,心思就會變了……這些人在第二天約定重聚的時候,就不會再來,於是不需要你動手,就可以清除掉隊伍裡意志不堅定的人……”
“絲!”鄭彥夫倒抽了一口涼氣,自己面前站的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人啊?他隨便張了張口,居然就定了一個如此厲害的計策,不但可以化解官兵的追擊,同時還順手整頓自己的隊伍。
他現在真的有點相信朱元璋以前曾經造過反了,光是這把握人心的手段,就遠非他所能及。
朱元璋又道:“第二天在城西虎頭山上聚集之後,你和你的隊伍又會被官兵盯上,這時候你再一次將部隊散開,約定五天之後,再次聚頭,這一次……就選在澄城與白水兩縣之間的山區裡吧。”
“這次散開又是爲什麼呢?”鄭彥夫誠懇地問道。
“和上次一樣,分散避開官兵,同時清除掉隊伍裡的不安定份子。”朱元璋笑道:“一而再,再而三的分散,用這個舉動告訴手下的兄弟們,上梁山這條路並不好走,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有資格去的,再給他們第二次考慮的機會,要當老鼠還來得及。”
“地點爲什麼要選在兩縣之間的山區呢?”
朱元璋微微一笑,認真地道:“你知道爲什麼自古盜匪都出沒在兩縣、或兩府、或兩省之間的山區裡?”
“不知道!”
“因爲那個地方,澄城的官兵過去剿匪,盜匪們就進入白水的轄區,澄城的官兵就只能乾瞪眼。白水的官兵過去剿匪,盜匪們就進入澄城的轄區,白水的官兵就只能乾瞪眼……”朱元璋低聲道:“兩邊的駐軍都沒有越境追擊敵兵的權力,他們只好上書西安府的知府,讓府裡調來一個能同時管兩個縣的大官……”
鄭彥夫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官府的動作一向都很慢很拖沓,等這個可以管兩縣的大官到的時候,我又可以跑到新的地方去……呃……壯士,再下次我該去哪裡?”
朱元璋沒好看地看了他一眼,嘆道:“下一次當然是跑到兩省之間的交界處去,到了那種地方,別說兩個縣令或者兩個府臺,就連兩省的巡撫都不方便出手,必須要派來兩省總督級的大官,才能出兵清剿,一旦到了兩省交界處,你就不需要再逃了,可以開始建設自己的梁山……”
朱元璋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以他對大明朝的瞭解,不消短短几息之間,他就想到了一個絕佳的藏匿地點,伸手向北一指,認真地道:“黃龍山,你就去黃龍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