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五、紅花與綠葉 T
朱元璋混在人羣裡觀察洪承疇,只見這位三邊總督大人的身子骨兒挺清減的,身材只能用瘦小來形容,臉上也沒幾兩肉,露出很高的顴骨。他的眼光非常有力量,帶着一股子洞察人心般的銳利光芒。
朱元璋對這種眼光並不陌生,上輩子他身邊擁有這種眼光的人才可不少,像劉伯溫、徐達等人,都有着如此厲害的眼光,甚至連他的敵人陳友諒、張士誠等人,也有一雙不遜色的眼睛。,
洪承疇身上披着甲,但是他就算披着甲也沒有將軍味兒,更多的還是一股文人氣息,他身邊陪同着的官員們也多帶文氣,例如巡按御史金蘭、延綏副總兵張福順……全是些東林黨人。
李輕水和華縣縣令迎了上去,說了些官面話兒,朱元璋也沒往耳朵裡聽,華縣縣令似乎在猛拍馬屁,但是洪承疇壓根就沒理他。他只對李輕水錶現出了比較友好的態度,面露微笑地拍了拍李輕水的肩膀,看來,他這個東林黨的老前輩看到李輕水這個東林黨的新一輩,還是挺開心的。
“輕水啊,你集聚五縣鄉勇,組建弩兵部隊的事情,確實有些孟浪了。”洪承疇拍着李輕水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好在你把賊寇打敗了,逼退了。若是你輸了,後果不堪設想,彈劾你的奏章只怕會像雪片一樣飛滿皇上的御書房。”
李輕水出了一聲毛毛汗:“這個……學生倒是沒有想過。”他不自稱下官,也不自稱晚生,而是自稱學生,看來當初也是被洪承疇提拔過的,有點師徒的情誼在裡面。
洪承疇彷彿不在意似的拍着他,還是用長輩的語氣道:“當初調你來陝*西還真是對了,在我的地面上做官,發生了這種事我可以幫你遮掩一下,再把你打了勝仗的事大寫特寫一番,皇上就不會在意了。但是以後你可要記清楚了,切莫在別的地方這樣搞,否則我和你恩師牧齋先生都救不了你。”
李輕水趕緊連連應是,他側了側身道:“這次學生能打敗賊人,多虧了幾位民團教頭出力。是他們率領鄉勇打了這場仗。學生倒是什麼也沒用,您要不要見見他們?”
洪承疇微微皺了皺眉頭,一羣民間教頭有啥好見的?以他的身份地位,等閒的四品府臺他都不待見。更莫說九品芝麻官都不如的平民了,他揮了揮手道:“那有什麼好見的,不見也罷。”
“學生想幫他信敘功,還請大人在奏摺裡替他們美言幾句。”
洪承疇笑了,他湊到李輕水的耳邊。低聲道:“這種功勞你替一羣平民奏請有什麼用?明明都是你的功勞,上奏你的名字即可……”
他不用說得太明,李輕水就聽懂了,這是洪承疇在教他冒功。把那些民團教頭的功勞,全攬到他的頭上,其實這事兒縱觀華夏上下五千年都是常見的事情,屬下立的功被老大奪去,再常見不過了。
李輕水瞠目結舌,如果面前的是個平輩。或者別的官兒,他只怕就要怒叱對方是個小人了,但是對方偏偏於他有師長之誼,這股子憤怒暴發不得,硬生生地往肚子裡吞。吞得十分艱難,險些就悶氣於胸,憋出了內傷來。
他的臉色陣青陣白,變幻不停。洪承疇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看他臉色不好。還以爲這一場大仗中受了傷,於是關懷地道:“看樣子這場仗把你也累得不輕,去歇着吧,接下來的事兒我來處理。”
李輕水胸悶難受,退回人羣之中,黯然不語。
這時洛川秀才李攀龍第一個湊了上來,他是哪壺不開就提哪壺,開心地問道:“李大人,總督大人他怎麼說?有沒有給咱們封個……咳……就是封個職位的意思啊?”
李輕水轉頭去看李秀才,眼中滿是愧疚之色,不知道說什麼好。
李攀龍的臉上本來寫滿了笑容和期盼,整個人都輕鬆自在,但是看到李輕水的表情,他似乎明白了點什麼,眼中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身子也鬆塌塌地向下耷拉,嘴裡哎了一聲道:“原來……原來……如此啊……”
“難過個啥啊?”旁邊的許人傑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仗圖的就是個爽,打完了就爽完了,升不升官有個啥關係?”
李攀龍橫了他一眼:“我和你不同,你打仗是爲了圖個爽快,但是我要升了官才爽快,打仗只是爲了升官纔打的。”
“傻貨!”許人傑看不起他:“我就不知道當官有個什麼屁用。”
“你才傻貨。”李攀龍反駁道:“當官的用處大着呢,就拿你喜歡的打仗來說吧,小官只能帶一小隊人,當了大官才能帶大軍,你不升官能打得爽快麼?”
“這……”許人傑吃癟,他是用土匪的角度來看問題,所以當不當官都能打仗打爽,但從李攀龍的角度上來說,那話沒錯!不當大官打不爽。
這當口兒,李輕水的眼光又轉到了許人傑的身上來,眼中也滿是愧疚之情,想說又說不出來,許人傑對着他眨了眨眼道:“縣尊大人不用說啦,我和朱總教頭私藏勁弩的事兒也做得不對,就當將功抵過吧,不給咱們封官也沒啥。”
“可是……本官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這私藏勁弩不也是爲了保護百姓麼?若是沒有這些弩,現在華縣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李輕水正氣凜然地道:“本官不覺得這是過!不需要拿功來抵。”
“算啦,反正小事一樁。”許人傑笑着走開了。
朱元璋其實也覺得這樣最好,他並不希望自己變成出風頭的人物,那樣豈不是變成了衆矢之的,搞不好就要暴露身份。
最後,在朱員外、三員外、紅姑娘、許員外等人的合力安撫之下,李輕水終於揭過了心裡頭那道坎,但是就連他自己都沒有認識到,他對東林黨的做法第二次生出不滿,這些細微的不滿之情,在心底最深處潛伏了下來,生根發芽,終有一天會長成參天的大樹。
洪承疇只在華縣稍作停留,便帶兵穿縣而過,向着秦嶺方向去了。他倒也不是去追擊三十六營,僅僅是封鎖秦嶺北部,防止三十六營殺個回馬槍而已。至於一斗谷、橫行狼、滿天星、掃地王、太平王等人,按照朱元璋的吩咐,一路南下,於崇禎七年正月十五日攻克洵陽、紫陽,平利、白河。官兵的追剿大軍趕到時,這路義軍已南下四川,鑽入茫茫崇山峻嶺之中,再也找不着了。
洪承疇離開之後,諸人再也沒有留在華縣的理由,便打算啓程返回各自的老家,洛川秀才李攀龍心灰意冷,率先告辭而去,朱元璋便帶着別的人向北返行。
大軍行了幾里路,朱元璋偏頭一看,就發現李潔瓊那小姑娘還粘在薛紅旗的馬背上,雙手緊緊地抱着薛紅旗的腰不肯放開。
“把這姑娘留在華縣吧……”朱元璋淡淡地說了一句。
衆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這女孩是從賊軍中逃出來的,真的是十分可憐,若是再讓她跟着薛紅旗回去,過得一陣子發現自己跟的又是一個賊,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崩潰掉。最好的辦法還是將她扔在華縣,那裡不是賊人的地盤,她就算是棄暗投明了。
薛紅旗就回過頭去,對着李潔瓊低聲說了幾句,沒想到李潔瓊居然搖搖頭,雙手抱得更緊了。
“這……”
薛紅旗無奈地道:“讓她跟着吧,怪可憐的孩子,我會好好待她。”
“我……我要跟着姐姐學騎馬,學揮刀……”小姑娘怯生生地說了一句:“我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不要吧,女孩子玩這些東西不好,會嫁不掉的。”薛紅旗語重心長,以身作則,以已度人:“像你這樣就挺好,學些詩畫琴旗,多有女人味兒……”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裡面居然帶上了一抹嫉妒羨慕恨。
這李潔瓊確實長得漂亮,瓜子小臉,清純可愛,那種柔弱無力的樣子,與朱八大哥的妻子張櫻仙倒有幾分神似,薛紅旗雖然同爲女人也忍不住爲之傾倒。要是老天爺給薛紅旗一次投胎再世爲人的機會,她一定會選擇投成這樣,再也不玩騎馬,玩彎刀,玩弓箭這些亂七八糟嚇跑男人的東西。
“我不要嫁人,我要學會騎馬、學會用刀、學會射箭,我要殺光那些混蛋賊人,我要給家人報仇……”李潔瓊的眼角又掛起了兩行淚珠。
“不是吧?我的老天爺!”薛紅旗忍不住淚如雨下,能換不?老天爺,讓我和她換換成不?我把騎馬、刀術、射箭都換給她,讓她把瓜子臉、琴旗書畫換給我……老天爺啊,你不公平啊,人家不想要什麼你就給人傢什麼,不帶這麼折騰的。
這時,許人傑又從不遠處走過來了,他看着薛紅旗沮喪的臉,突然貼到薛紅旗耳邊,小聲地說了一句話,這話一說,薛紅旗原本就難看的臉,頓時就變成了死灰色。
過了許多年,大夥兒才知道許人傑當時說的是什麼,他說:“薛紅旗妹子,你和這個李潔瓊妹子一起出雙入對的話,你就成了襯托紅花的綠葉,更別想嫁掉了,男人全都看她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