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零、涌動
流寇的第一波衝擊,居然輕鬆地被許人傑給擋了下來,這一點不但鄉勇們沒有想到,就連許人傑自己也沒想到,剛纔他也被流寇的人數嚇了個臉色鐵青,但現在青色中居然泛起了一絲紅潤,彷彿一個得到了父母承認的孩子一樣,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他在軍陣中揮舞着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也不知道是從哪個鐵匠鋪里弄來的,興奮地狂揮着,大叫道:“哈哈哈,看我訓練了大半年的鄉勇,果然不凡。”
在許人傑的矛陣前損失了十幾人,那幾百個衝過來的流寇楞了楞,顯然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們也是血肉之軀,再大的膽子也是要死的,看到這矛陣似乎有點厲害,他們又退了回去。
原來這一波衝鋒,並不是來自王左掛的命令,只是這些流寇自發的一衝胡亂衝鋒,所以失敗了就失敗了吧,用不着硬起頭皮來衝。
戰場上出現了短暫的寧靜,王左掛的八千人都安靜了下來,似乎是在觀察前面擋路的究竟是哪一路神仙。
於是許人傑就更加得意了,哈哈大笑之聲,在兩軍之間迴響:“我許人傑,如果棄筆從戎,說不定也能當個大將軍!哈哈哈哈。”
“老爺……您……您沒拿過筆吧……咱們家是經商的啊……”在他後面有個心腹家丁小聲地提醒了一句。
許人傑楞了楞,改口笑道:“哈哈哈,我許人傑,如果棄商從戎……”
他笑了兩聲,聲音還沒落下來,就見到自己的軍陣右側有一陣輕微的波動,似乎士兵們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有人驚叫了起來:“天啊……朱八……朱八也來了……”
許人傑心中一驚,趕緊扭頭去看,就看到白水朱八邁着沉穩的步子,臉色平靜地走到了他的軍陣側面,大聲叫道:“許人傑,你在這裡玩什麼遊戲呢?”
“啊?朱八!”許人傑嚇了一大跳:“你……你要趁火打劫麼?有膽……有膽你等我收拾了王左掛再來,兩個打一個不是好漢。”
朱元璋被他的話弄了個哭笑不得,這傢伙……
他搖了搖頭,沉聲道:“我來幫你,今天收春賦時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向我交了稅,我就會保着你,現在是我來保你的時候了。順便,我還要找你討今年的秋賦呢。”
“什麼?”許人傑剛剛小勝一場,尾巴有點向上揚,他耀武揚威地道:“區區王左掛,我揮手破之,你有膽別一起上,在旁邊等着,我收拾了王左掛再來收拾你。今年的秋賦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但不會再給你一個銅板,連同今年春天交給你的,我也要一併討回。”
有趣!朱元璋心中暗笑:這個許人傑還不錯,他倒真是一個大將之才。
什麼人能爲大將?這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牽涉到許多素質。首先第一條,膽子一定要大,心一定要細。膽小的人,上不了戰場,但這許人傑無疑是個膽大的,數次跳出來獨挑大樑守衛白水,端的算是一條好漢。心粗的人,也指揮不了軍隊,因爲訓練士兵,擺佈軍陣,都需要細心細緻,不是粗葉大葉的人能搞得定的。
第二條,失敗之後要能爬起來。有許多大將,只能勝,不能敗,敗一次之後就前怕狼,後怕虎,杯弓蛇影,一蹶不振,這種人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終究爛泥扶不上牆。但許人傑就不會,他吃過朱八幾次敗仗了,但是面對朱八的時候,仍然硬着脖子說話。
“別鬧了,你贏了不王左掛!”朱元璋搖頭道:“現在求我幫忙,我就幫你,你要是再廢話,我扭頭就走。”
“我就不要你幫!”許人傑哼哼道:“我許家八世清白,要是需要山賊幫忙,那成何體統。”
“好,那我走了!”朱元璋果然掉頭就走,不過他也沒走很遠,就走到城牆拐角的地方,站在了自己的軍陣前面。
城牆拐角突兀地冒出來一隻軍隊,王左掛那邊當然也看到了,不過……那邊並沒有派人過來打探,也沒有派人過來搭話。因爲他們從很遠的地方看過來,就看到朱元璋的軍隊最前排的士兵,有一百人左右,穿着紫色的鴛鴦戰襖。
這些流寇大多認識鴛鴦戰襖的樣式,知道這是官兵的軍服,但是他們並不清楚,大明軍中並沒有紫色戰襖,這是朱元璋搶來自己染成的紫色。他們還以爲這是哪裡來的官兵援軍呢。
朱元璋退回了陣前,擺出一幅坐山觀虎鬥的樣子,王二和馬小天又不懂了,兩人齊問:“朱八哥,咱們不是要幫他們嗎?怎麼你說了幾句,又回來了。”
“他要我幫的話,我就幫了。他既然不要……也好,我讓他先敗一陣,這樣更有助於許人傑瞭解我們的軍隊究竟有多強。”朱元璋淡淡地道。
就在這一來一回之間,王左掛的大軍終於有所反應了,流寇們站成的人海,猶如被什麼東西分開似的,嘩啦啦地向兩旁一分,讓出一條路來,一個身材中等,膚色黝黑的漢子,騎着一匹高頭大馬,從流寇軍中行了出來。這個就是宜川王左掛了,他看起來並不是那種非常狠辣的人,也不是那種孔武有力的大漢,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男人,臉上甚至帶着一絲溫和的味道。
在他身後,還跟着三匹高頭大馬,馬上分別坐着三條漢子,這幾個人就比他們的首領看起來要厲害多了,一個個膀大腰圓,橫肉迸發,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他們是王左掛的心腹,苗美、飛山虎、大紅狼,從王左掛起義開始,就一直追隨王左掛東流西竄,算是軍中的當家級人物。
“前軍怎麼了?”王左掛微皺着眉頭問道。
“報告大哥,前方有一隻鄉勇軍擋路,衣服上都繡一個許字,剛纔有些兄弟隨意衝了衝鄉勇的軍隊,結果這些鄉勇豎起矛陣,害咱們死了十幾個兄弟。就只好停下來,等大哥您來了再做決斷。”有人報道。
“大哥,在城牆拐角還有一隻軍隊,似乎有一百名官兵和幾百個鄉勇,在那兒觀戰,情況挺詭異的。”另一個人也報道。
王左掛沒去看什麼城牆拐角的軍隊,他聽說只有一百官兵加上些鄉勇,就壓根懶得看了。他只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前面:“死了十幾個兄弟?”
“是啊,被矛陣捅死了,好慘!”有人叫道。
王左掛頓時勃然大怒道:“居然害死我十幾個兄弟,那大夥兒還等什麼?還不趕快去把敵人給幹掉。傳令……全軍壓上去,把對手碾爲肉泥。”
嗯……全軍壓上去,把對手踩平,這就是正宗的流寇指揮藝術!或者說……壓根就沒有藝術,反正靠着人多,我直接給你踩過來,這是明末農民戰爭的前期,所有流寇軍都喜歡用,也唯一懂得用的戰術!你要讓一羣農民懂得分進合圍,變化陣形,這不是難爲人麼?還是直接向前衝來得靠譜。
他這命令一發,流寇軍中頓時泛起了一道波瀾,他們是沒有軍樂隊的,傳達命令不會用鼓聲或者鑼聲,純粹的靠人傳人。王左掛說了全軍壓上之後,他身邊的苗美、飛山虎、大紅狼就轉過身,也對着旁邊的人說:“全軍進攻……”
聽到這個命令的人,又轉頭對旁邊的人說:“全軍進攻……”
然後就這麼一個傳一個,人羣猶如波浪一樣波動起來,這樣傳令,很慢,很容易傳錯,對於八千人的大軍來說,要把命令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需要很長的時間。
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戰場上仍然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三隻軍隊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保持着凝立不動的狀態。
許人傑不知道對方在傳令,還以爲流寇被自己剛纔那一次豎矛陣給嚇住了,他大笑道:“怕了吧?我許人傑,以區區四五百兵力,力退上萬流寇,此事必傳爲佳話……”
他的話音剛落,前方的流寇軍突然就動了!
而且這一動,就猶如山洪涌來,八千人向前進……前排先走,帶動後排,人頭挨着人頭,人頭擠着人頭,放眼一望,無數人頭,一起向前,嘿地這麼走出了一步。
大地彷彿隱隱地震動了一下!
許人傑得意的臉,頓時又變青了……他實在沒有想到,八千人一起向前邁一步,是如此的有壓迫力,如此的嚇人。這和剛纔衝出來幾百人相比,完全不是同樣的感覺。
如果說幾百人一起衝向你,會給你一種江河浪花翻涌而來的感覺,那麼八千人一起衝向你,就會給你一種大海潮撲面過來的感覺……真的不是一個量級!
許人傑手下那可憐兮兮的四五百鄉勇,剛纔那一次撐過來了,但這一次,實在撐不住了……
不知道是誰帶着吼了一聲:“老爺,我對不起你!”說完之後,這個人撒腿就跑。這人一跑,頓時帶動了其他人,剛剛還整整齊齊的鄉勇軍陣,瞬間分崩離析,啪地一下炸成了無數個散兵,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回來!你們這些廢物!給我回來!”許人傑氣急敗壞地大叫道。
但是沒人聽他的話,所有鄉勇都在亡命逃跑。許人傑身後的心腹家丁想也沒想,一把就扛起了許人傑,向着朱元璋所在的方向,撒腿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