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官場之中,一個官員的道德品質,遠比執政能力重要,因了整個社會有一個共識,一個道德品質好的人,決計不會幹壞事。
讓海瑞名傳千古的,不是他的執政能力,也不是他的政績,而是他的清廉名譽和道德品質。
所以,這時代的官員,道德品質永遠排在第一位,大明更推崇以孝治國,正所謂百善孝爲先,萬惡淫爲首。
袁應泰的指控:匿喪不報、棧戀權力、不忠不孝、道德敗壞!這對於一個官員來說,是僅次於謀逆的罪名。
劉一燝三十年宦海打拼,一朝化爲烏有,衆人看這位中極殿大學士,不再是祟敬仰慕,而是卑夷和不屑。
“空負天下之名,實爲卑微小人也!”
“不忠不孝,狂悖忤逆!”
“棧戀不去的小人!”
“某一身清名,居然與這等人同殿爲臣,某之恥也。”
“貪慕權力的小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
葉向高沒有表態,其它人可是紛紛的表態了。
這些人的話語,如同刀了般戮心,劉一燝臉色蒼白,羞愧欲死,想不到爲天下仕林犧牲,最後竟然落得如此下場,他只想一頭撞死。
米柱卻不想輕易放過葉向高,說道:“閣老作爲羣臣之首,應該必須給朝廷一個說法吧?”
讓同盟者向同盟下手,這更加的戳心窩子,讓他們分裂得更快。
不但米柱摧,其它人也摧促了,一時之間,劉一燝成爲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朱由校看見葉向高裝聾作啞,不爲所動的樣子,他說道:“削去功名,發爲原籍,此事到此爲止,不得再加以深究。”
跪伏於地的劉一燝苦澀萬分,他痛苦的道:“謝主隆恩!”
米柱一使眼色,殿前錦衣衛立即上前,剝去官服,拖出殿外。
一代名臣,楚黨大佬,就此退出了政治舞臺,還背上了一世罵名,成爲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朝廷風雲大變,文臣集團幾位大佬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幾乎爲之崩潰。
首輔葉向高威信大跌,再也無法領導羣臣。
葉向高其實在民間官聲很好,一向秉承以“唯恬淡可以立身”,“唯忠信不欺可以事君處事”的家訓,一生廉潔自律,奉公執政。在內閣十餘年“不曾向內閣請求一件私事,不曾受人一錢,不曾陷害一人”。
只是身處這時代,不可避免陷入黨爭,他那一手出色的政治手腕也不能令他左右逢源,還招來了罵名。
次日,葉向高上書請辭,稱病不出。
在大明歷史上,內閣閣臣一般有四人,但也不是沒有獨相之時,只是在短短數日之間,兩大閣臣先後出事,實屬罕見。
葉向高是一個聰明之人,知道這一切的幕後,有一隻無形大手在操縱一切,對方其勢己成,手段酷厲,居然有禍及家人之可能。仕林非他一人之仕林,卻要他一個承擔仕林之非,他沒有這種氣度,爲自身計,爲身後計,果斷的請辭了。
進退自如,纔是名臣之道。
葉向高不但是當朝名臣,也是書法大家,工書法,於草書尤有專精,作品被許多人爭相收藏。
米柱就收藏了葉向高一草書五言條幅。此作有放達灑脫之貌,法度森嚴入神,有董其昌書法柔遒之妙,筆法乾淨利落,無拖泥帶水之弊,其中鋒用筆,一頓一挫,能取能捨,並用筆多取緩勢,但筋骨內含,其筆法有綿裡裹針之妙,堪稱佳作。此外,此作結體章法皆佳,妙在能起伏相承,筆法氣脈貫通,且用筆萬毫齊力,痛快沉着,有條不紊,能於平實不失靈動之中,見出精神抖擻之態;故愈看愈覺品格清高、愈看愈覺得灑脫爛漫中有蒼勁之風致。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無負大家之名。
米柱在研究對葉向高時,重點研究對方的書法作品,座間有老友亓詩教,也有當今吏部天官魏廣微。
米柱道:“在書法書寫中,用筆取緩勢有兩個功能,其一是以緩勢作書,可以從容運筆,令筆法的提按、頓挫、絞轉自然而生動,不致使筆法驟起驟落出現野俗之態;其二是從容運筆,可以令行筆婉轉多變化,寫出含蓄靈動、盡其筆法的變化精微,使寫出的字態靜中蘊動。在這方面,葉向高的書法可以說是最得書法書寫緩勢之妙的——因爲,從他的書法作品分析,知道他雖然是以緩勢作書的,但實際上,他的書法看上去仍然有風捲雲霞、天風浩蕩的爽利之美,這實在是一個進退自如,瀟灑從容的人。”
魏廣微也道:“葉相公爲人不錯,深得名臣之道,但是他擋我們路了,終究是勢不兩立。”
魏廣微野心勃勃,一心入閣,不入閣宰輔天下,這是浪費了他翰林庶士的身份和經歷了。
而亓詩教五省總督歸來,己辭去總督之位,軍政大權,歸還於地方,他身上有副都御史銜,但這是虛銜,實缺有人頂着,他找不到地方落腳,眼見朝廷大勢風雲激盪,兩位閣臣先後去職,留下肥缺極多,其中最吸引他的,當是吏部天官一職,他不是詞臣,沒有在翰林院幹過,是入不了閣的,這吏部尚書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有得選的話,他願意在這位子上幹到死,所以他與米柱達成密約,助魏廣微入閣,事成後魏廣微空出的位子歸他。
在亓詩教的心目中,這吏部尚書並不比閣臣遜色,所以加入了密謀的行列。
現在內閣,只剩下一個葉向高和孫承宗了,李逢春正在赴京赴任之中,而米柱,魏廣微看上了劉一燝空出的位子。
不過魏廣微這個人比較善於觀察顏色,他說道:“形勢一片大好,但我等切忌得意忘形了,兩位閣臣先後去職,皇上未必樂意逐走葉相公,對皇上而言,其它人都是臣子,只要肯聽話,都是一樣,走了東林黨老路,反爲不美。”
東林黨一家獨大,然後肆無忌憚的玩兒,然後招致各大派系聯合對付,終於倒下,逐步的退出權力核心。
東林黨只是一個鬆散的政治聯盟,沒有統一的組織和綱領,只是一羣政見相同,意氣相投的人聚在一起,黨而論事。
打順風仗尚可,那是一千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但是打了大敗仗,那是樹倒猢猻散,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也準備改庭換面,成爲偉大的光榮的帝黨一員,爲了皇上偉大的事業而努力奮戰。
幹掉了幾個頭頭,這個號稱不可一世的龐大黨派,只怕是完蛋了。
葉向高本來就不是真正的東林黨,趙南星、鄒元標、韓爌先後之職,魏廣微更是對東林黨大加打壓,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黨派是真的不討皇帝喜歡,也不適合大明。
東林黨的來源,顧憲成觸怒萬曆皇帝,回鄉在東林書院開壇講課,東林書院既講學又議政,吸引着許多有志之士,包括一些因批評朝政而被貶斥的官吏。他們不顧道路遠近,紛來沓至,人數之多,竟使東林書院的學舍都容不下。這些人形成的理學學派。一部分在朝任職的正直官員,也同東林講學者遙相應合,東林學派的興起,標榜氣節,崇尚實學,對於扭轉士風起了積極的作用。
其後的幾十年,東林書院以其宣揚的士大夫傳統價值觀吸引了一大批文人追隨,這裡面雖不乏楊鏈、左光斗之類的鋼鐵硬漢,但更多的其實是類似於李三才之類的政治投機者。
文人分子當中永遠不缺的就是政治投機者。對其而言,理想只是宣傳的手段,與阿彌陀佛、哈利路亞並沒有實際區別;權力纔是現實,無論實現抱負還是演繹人生,終極權力都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首輔的寶座並不屬於東林黨,因此東林黨在逐漸形成勢力後,奪權自然是其最現實的選擇。
兩大案爆發前,所謂東林黨只是少壯派,有名而無實權,而三大案爆發後,東林黨人開始頻頻進入帝國中央,掌握實權。隨着葉向高出任首輔,趙南星掌握吏部、鄒元標任左都御史,東林黨終於實現其一家獨大,唯我獨尊的最高理想。
有句話說得好,欲讓其滅亡,必先讓其瘋狂,東林黨在成長過程中的先天不足終於在掌權後徹底暴露。一般而言,歷代上千年來一直流行的是首惡必究、脅從不問的政治鬥爭策略,比如武宗誅劉瑾,也僅僅是除去一虎,剩下的七虎除與劉瑾勢不兩立的張永外,羅祥、魏彬也留得性命和官職。
東林黨則不同,其執行的鬥爭策略是終極的肉體消滅。因此,在掌權派失去權力後,東林黨人不依不饒的政治追殺,加上米柱等新興勢力的崛起,終於打破了齊、楚、浙、宣、昆等地方黨派的隔閡,並幫助其完成了整合,自此這些黨派以帝黨的名義重新走上了政治鬥爭的擂臺,終於將之擊垮,讓他在朝廷徹底失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