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侍衛的稟報,多爾袞登時站住。
他那雙被酒精浸得血紅的眼珠一轉,便沉聲道:“既是小弟來了,那你們就收拾下,我就在這裡見他吧。”
“主子,這……”侍衛見滿地的酒罈碎渣和流了一地的殘剩酒液,臉現猶疑爲難之色。
“嗯,我的話沒聽到嗎?自家兄弟來訪,又不是外人,何需這般計較。”醉矄矄的多爾袞暴怒起來。
“是,是,奴才這就趕緊收拾。”侍衛連聲點頭應道。
很快,侍衛帶着幾名家僕,手忙腳亂地將整個房間粗粗地收拾了一遍。
這時,爛醉如泥的多爾袞,已趴在桌子上,呼嚕打得震天響。
侍衛正猶豫要不要將他叫醒時,多鐸已從外面大踏步進來。
“豫親王……”
多擇揮了揮手,示意這些侍衛家僕先退下。
在依然酒氣薰人的房間中,多鐸搬過來一把椅子,就在多爾袞對面坐下。
多鐸用一種關切地目光,注視着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的多爾袞,一臉的複雜神色,最終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房間中,多鐸沉默靜坐,多爾袞鼾聲如雷,組成了一幅怪異的圖畫。
約一刻來鍾後,多爾袞才猛地抖了一下,醒了過來。
“哥,你醒了麼?”多鐸在一旁輕聲問道。
多爾袞睜開沉重的眼皮,好不容易纔從模糊的視線中,看清了面前坐着的人,便是自已的小弟豫親王多鐸,才緩緩地直起身來。
“多鐸,你來了。“多爾袞拭了拭嘴角的殘餘酒液,臉上涌起苦笑。
多鐸輕輕地點了點頭,便沉聲勸道:“二哥,還望多加節制酒量。要知道,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現在事情已過,何必這般消沉。“
多爾袞直視着多鐸關切的面孔,卻緩緩地搖了搖頭道:“多鐸,安慰我的話,就別再說了。我現在已是待罪之人,無職無權,多喝幾口,又有何妨?“
多鐸嘆道:“二哥,我們兄弟三人,大哥魯莽操切,小弟缺威少智,只有你智勇雙全,可是我們的主心骨啊!你這般消沉,小弟心下着實憂慮。要是我們額孃的在天之靈,看到她最心愛的兒子,現在卻是這般頹廢,該會是怎樣的難過。”
多爾袞臉上抽搐了一下,擠出一絲苦笑,卻沒有說話。
多鐸扭頭四顧了一下,確定四面無人,便低聲道:“二哥,小弟此次前來,是想請問下,你對現在時局,究竟是何看法。”
多爾袞用手支持着下巴,又久久地看了看多鐸,才沉聲回道:“多鐸,你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當然是真話。”
多爾袞臉現苦笑,他嘆息着說道:“真話就是,此次濟南戰敗後,我大清已遭重挫,國力大損矣。至少在這幾年裡,大清將再無南侵之能力,只能採取固守防衛之勢,從而歇養生息,以圖重振。而如果局勢進一步惡化的話,大清國中,各類反叛勢力,卻會是紛涌而起,那樣的話,時局堪危矣。”
“哦?”多鐸臉上閃過一絲猙獰,他低聲道:“若果真局勢到了那一步,豈不是說,我們的機會,來了?”
多爾袞血紅的眼睛中,一道寒光閃過:“國家還未到這般動亂之地步,此事不可急切。多鐸,有一點你要知道,我們與皇太極這廝的矛盾,再怎麼說,也是愛新覺羅家族內部之事,只要保得大清在,此事卻可徐徐圖之。而我大清真正的致命之處,卻是那盤踞山東的李嘯啊!“
“哦,二哥何以這般高看此人?“
“唉,李嘯這人,只有跟他打過交道,你纔會知道此人之厲害!“多爾袞長嘆一聲道:”想當日,我大軍以勢若破竹之勢,一路南下,無乎未遇敵手,直到兵不血刃攻下濟南,兵威之盛,可謂已致極點。卻沒想到,那李嘯竟能連夜出兵,馳援濟南,反而打了我軍一個措手不及,讓我4萬大軍潰滅,嶽託尼堪等人盡皆戰死,合我軍遭到了自天命汗建立大金起來,最爲慘重的失敗,實是令人扼腕嘆惜!”
“二哥,那李嘯的唐軍,能剛好趕在我軍入城擄掠之時進來奪城,確也多有僥倖之故吧。據小弟所知,唐軍雖將我軍擊潰,但其部自身損失亦是極多,可謂只是慘勝而已。”多鐸皺着眉頭說道。
多爾袞搖了搖頭,不認同他的看法。
“多鐸,你把李嘯想得太簡單了。”多爾袞冷冷道:“此人與其他的明軍將領,最大的一點不同就是,此人敢於投注,肯下血本,並且膽大心狠,狡詐非常。在明知濟南城中有我4萬重兵之際,依然敢於將手下全部兵馬盡派入城,與我軍血戰不休,直到將我軍徹底擊潰。而此戰雖勝,唐軍也確實是損失慘重,可謂險勝。但這卻足以說明,李嘯此人,統馭有方,治下極嚴,能讓部下爲自已效死作戰。且爲了搏取勝利,此人心腸極狠,視部下如草芥,視人命如螻蟻,完全不在乎其部下用多少鮮血與生命,才能來堆出這慘烈的勝利。這樣一個只重結果不管過程的狠角色,你若小看了他,只怕日後會吃大虧。“
多爾袞說完,房間中一片沉靜,只有二人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二哥,那據你這麼說,李嘯在將來,豈非無人能制,無人可敵?”多鐸終於低低地拋出了一句話。
多爾袞苦笑道:“小弟,這時局變幻,瞬息萬變,將來如何,孰能定料。只不過,此人終將爲我大清巨患,卻是必定無疑之事。“
多爾袞頓了下,臉色陰沉地繼續說道:“多鐸,你記往,現在局勢還未到完全崩壞之時,老四的皇位,還是相當穩固的,你我切不可輕動,以免被其抓到把柄。還有一點極重要的,就是一定要分清內外有別,不可做兄弟鬩牆外人得利之事。我們將來若要動手,一定要在李嘯與明朝對我們毫無威脅的情況下進行,方是最爲妥當。不然的話,爲兄只怕我們的努力,只會給他人作嫁衣裳啊。“
多鐸臉色凝重地點點頭:“二哥,小弟明白了,你就放心吧。“
…………
在多鐸與多爾袞二人密議之時,李嘯的報捷奏章,連同近萬顆用石灰硝好的韃子頭顱,亦送達了北京城中。
見到這近萬顆頭顱,在午門外堆積如山,崇禎十分激動。
他遂即親自撰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華文,率領京中文武百官,去太廟隆重祭奠,報捷奏功。
只不過,在這些表面功夫做完後,崇禎皇帝心下,卻有着無可言說的憂慮。
因爲,他清楚地記得,那個立下大功的李嘯,在奏章的末尾,以極謙恭的語氣,向自已稟報道:“微臣爲防韃虜再度入寇,特令已部兵馬,分駐山東各重要州縣,以守衛城池,檄防韃子。爲確保山東長治久安,治下平靖,懇請皇上同意,讓微臣長駐山東各地……”
李嘯的這段話,象刀子一樣,紮在崇禎皇帝的心中。
崇禎不是笨蛋,現在當了十多年皇帝的他,當然知道,李嘯的這段話,真正目的是什麼。
這個唐國公李嘯,想把自已的勢力,擴展到整個山東!
說什麼只駐軍防守,不插手地方治理,你真當朕是個傻瓜麼?
整個山東之地,都在你的控制之下了,那山東各地的官員,縱然是由朝廷派遣治理,但他們畏於你的權勢兵威,還不是得對你言聽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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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李嘯啊,據佔了整個登州,又有了大片的海外領地,卻還不滿足,竟然還想以這樣潛移默化的方式,將整個山東吞入肚中!
真真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說實話,崇禎在看完李嘯這封奏章後,他第一反應,就是想把李嘯的這個要求給立刻駁回去,同時,再把李嘯狠狠地斥責一番。
予取予奪,莫非君恩,這個世界上,哪裡還有臣子敢直接向皇帝提要求的道理!
崇禎越來越有種強烈的直覺,那就是,這個李嘯,開始越來越失去管控,自已對他已然漸漸無可奈何了。
李嘯此人,到底是奸是忠,到底是國之肱骨,還是國之巨賊,崇禎皇帝心下極度迷茫。
只不過,崇禎最終還是忍住了內心衝動,沒有匆忙作出決定。而是在經過仔細思慮後,才把最心愛的禮部尚書楊嗣昌,招到了乾清宮中密議此事。
臉色陰沉的崇禎,把李嘯的奏章,給斜簽着身子坐在一個小錦墩上的楊嗣昌,看了一遍。
“楊愛卿,對李嘯的這封奏章,你有什麼看法麼?“龍椅上的崇禎淡淡地說道。
楊嗣昌木然地擡起頭,拱手而道:“陛下所慮,可是李嘯要全面駐防山東一事麼?“
崇禎一怔,鐵青着臉,沒有說話。
楊嗣昌嘆息道:“陛下,現在李嘯已然生米做成熟飯,陛下縱然想要反對,怕亦是不能夠啊。”
“哦,爲什麼朕不能反對?難道李嘯不是大明臣子了麼,難道,朕的諭令,他也敢違抗不聽麼?!“崇禎聲音低沉,臉色十分難看。
楊嗣昌聞言,撲通一聲跪地,拱手苦笑道:“皇上,恕微臣直言,如果沒有李嘯手下的唐軍浴血奮戰,與韃虜拼死搏殺,則臣只怕,我大明休說可以奪回濟南,這清軍還要在我國中肆虐多久才能撤兵回國,都未可知啊。“
“文弱,你話是什麼意思?“
“皇上,微臣之意,皇上不明白麼?現在唐國公李嘯手下的唐軍,已強大到能把不可一世的清軍打敗,雖然多有僥倖,亦可其戰力強悍到了何種可畏的地步。那在我大明之中,還有哪部兵馬,可與其抗衡?“
“你!……“
楊嗣昌頓了下,繼續說道:“皇上,李嘯其勢已大,部下又驍勇能戰,可謂我大明國中一重鎮也。對於這樣的屬下,微臣認爲,在我大明這般多事之秋,還請皇上對他多多容忍,勿傷和氣,方是最爲緊要之事啊。“
楊嗣昌說完,連連磕頭。
一股無比悲涼的心緒,從崇禎心頭油然冒出。
他騰起站起,臉色十分激憤,大聲喝道:“好麼!李嘯終於坐大到可以要挾朕了麼?!所謂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依朕看來,也莫過於此吧?!他難道忘了,他早先不過是一名村野獵戶,正是由於朕的賞識,才讓他得以步步提拔,直到現在成爲唐國公了麼?!他難道忘了,是朕不嫌他出身低微,刻意與他結親,把宗室之女配給他爲妻麼?!他難道忘了,這大明之中,只有他一人,在如此年輕之際,就被朕提拔爲公爵,得到這樣舉國罕見前所未有的榮寵麼?!朕都把心肝掏給他看了,把能給榮譽爵銜都給他了,爲什麼這李嘯還不知足?!難道一定要逼得朕與他翻臉,逼得朕與他君臣互鬥,他才趁心如意了麼?!“
崇禎說完,眼中噙淚,頹然跌坐於龍椅上。
乾清宮中,一片死寂。
楊嗣昌有如木偶一樣伏跪於地,半天不敢擡頭。
只是他在心下,卻在暗歎。
這崇禎所說的,與他所做的,還是相差太大了啊。
要知道,如果崇禎真正信任李嘯,就不會給他這般處處掣肘,讓他不得施展了。象在這場山東守衛戰中,如果崇禎能及時任命李嘯爲山東兵馬總指揮,那千年古城濟南,如何會被韃子攻陷屠戮,各地抽調來的大明官軍,又如何會一盤散沙地各自爲戰,最終被清軍摧枯拉朽般全部掃滅呢。
只是這些話,楊嗣昌只能憋在心裡,永遠也不會對崇禎說出來。
“楊愛卿,如果朕答應李嘯,讓他全面駐守山東的話,難道就沒有半點方法,可以表達朕對他的不滿麼?“
沉默了許久,崇禎終於咬着牙說出這句話。
“陛下,一定要這麼做麼?“楊嗣昌臉色頹然。
“對!一定要這麼做!不然,朕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崇禎恨恨說,臉孔都有些扭曲。
楊嗣昌長嘆一聲,便道:“若陛下真要刻意打壓李嘯的話,那就在同意讓李嘯駐守山東之時,再不對他進行任何官職爵街以及錢物等獎勵,讓李嘯明白,皇上雖然同意他全面駐守山東,卻也是忍耐到了極點,再不可由他胡作非爲了。“
崇禎點點頭,長嘆一聲道:“好,就這麼辦,那就着楊愛卿你傳旨吧。“
“是,微臣謹遵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