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首輔劉宇亮從正陽門進內城,經過棋盤街、燈市、城隍廟市、內市等熱鬧場地,再從麗正門進入皇城,再經過承天門和端門,便終於來到了紫禁城的正式入口午門。
四月上旬的天氣,陽光燦爛,鳥語花香,整個皇宮之中,春意濃濃,生機盎然。在這樣溫暖怡人的天氣裡,佇步四望的劉宇亮,心下卻是一陣喟然。
在這樣怡人舒適的天氣裡,自已卻要來彈劾那深得皇寵並封爲伯爵的李嘯,想來一定會大掃皇帝的興頭。但這樣的事情,對於劉宇亮,乃至整個文官集團來說,卻是必需要做的重要一步。
說起來,劉宇亮此次入宮彈劾李嘯,雖有受了鄭芝龍賄賂之嫌,但打擊李嘯,卻是劉宇亮,乃至整個大明朝臣的共同願望。
文貴武賤的大明,李嘯這樣一路竄升又猖狂跋扈的武將,自然是幾乎全部朝中重臣的大敵。
wωw.тTk án.c ○ 而現在,那鄭芝龍的信件,則讓劉宇亮有一個相當合適的打擊李嘯的藉口。
很快,有太監傳來消息,說崇禎皇帝召他前往御花園見面。
劉宇亮連忙整肅了一番衣冠,便隨太監急急前往。
繞過了巍峨宏大的前後宮殿羣,又轉了幾處青石小道,才終於到了皇帝正在遊玩的御花園內。
此時,崇禎皇帝和周皇后夫妻兩人,帶着朱慈烺與朱媺娖一雙兒女,剛剛從太液池中泛舟回來,正在洞天閣內休息。
劉宇亮遠遠看到,崇禎正一臉笑容地與周皇后與一雙兒女聊天說笑,天家之間,一片和樂氣氛。
崇禎之所以心情不錯,卻也不是沒原因,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從去年到現在,官軍剿匪捷報頻傳。
特別是在崇禎十一年二月,李自成在潼關南塬與洪承疇、孫傳庭大戰失敗,幾乎全軍覆沒,打了個自起兵造反以來最大的敗仗,比上次逃入車廂峽還要慘得多,值得慶幸的是,巨寇李自成總算保住了性命,率十八親騎突圍而,藏匿於陝南商洛山中,苟延殘喘。
看到全國各地的剿匪形勢漸漸好轉,官軍不斷取勝,而流寇肆虐的地方則不斷縮小,原本一片衰敗糜爛的國家,開始顯露出點點生機,崇禎皇帝心裡,自是歡喜莫名。
見到劉宇亮過來,崇禎便示意周皇后先帶着朱慈烺與朱媺娖離開,劉宇亮連忙躬身一旁,微垂着頭,讓周皇后等人過去。
隨後,他纔來到洞天閣外,伏跪於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愛卿,平身吧。“
“謝皇上。“
劉宇亮站起身來,便從懷裡掏出福建副總兵鄭芝龍的密信,雙手呈上,一邊低聲說道:“啓稟皇上,微臣收到福建副總兵鄭芝龍一封奏信,感覺事情重大,特來向皇上稟明。”
崇禎哦了一聲,便令太監從劉宇亮手中拿過信件,隨即迅速瀏覽了一遍。
信讀完後,崇禎皇帝臉上,那原本隱隱的微笑,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凝重之色。
劉宇亮斜眼偷瞥崇禎臉上的表情變化,一邊在心裡迅速蘊釀了一番接下來的說詞。
“四大罪狀,好個四大罪狀,沒想到,鄭芝龍對李嘯的看法竟如此不堪。“崇禎的臉上,竟浮起一絲苦笑,他嘆息着搖了搖頭,向劉宇亮問道:”季龍,鄭芝龍這封告狀信,你卻是如何看?”
劉宇亮長叩一揖道:“陛下,臣以爲,鄭芝龍這話,雖然其最後一條,說李嘯搶了他的對日貿易商路一事,有泄私憤之故,但其餘三條,臣細思之,陛下卻不可不察啊。”
“哦,季龍你對朕細說其故。”
“陛下,李嘯的第一條罪狀,是目無國法,輕啓戰端,且在未得朝廷諭令的情況下,便私自出兵朝鮮,吞併臺灣,據佔日本薩摩,雖然多有功績,但此人目無朝廷,爲所欲爲,哪裡還有半點臣子的模樣。”
崇禎沉吟無語,心下的感覺卻十分複雜。
這個李嘯,雖未有朝廷諭令,但其在沒有得到朝廷半點糧餉資助的情況下,幾乎是全靠自力更生的方式,以一已之力,打敗侵朝的清軍,趕跑西班牙人和荷蘭人,把整個化外之地臺灣徹底收爲大明國土,這般功績,這袞袞諸臣,卻還有何人可以辦到。
只是相比李嘯的這巨大功績,此人無視朝廷,擅啓戰端這一點,卻也着實讓崇禎憂心不已。
中國這數千年的歷史,已無數次地說明了,一個能力強大手握重兵,卻又目無朝廷無視皇上的將領,對國家對朝廷的危害,可能會遠大於其貢獻。
那麼,自已真的要以這一條罪狀,卻責備李嘯麼?
崇禎心裡一時十分不是滋味,他長吸了一口氣,便對劉宇亮道:“劉愛卿,你且說說這第二條罪狀吧。”
劉宇亮見皇帝沒有表態,心中不覺有些訝異,於是,他又急急奏道:“稟皇上,以在下看來,李嘯的第二條罪狀,卻比他這第一條罪狀還要嚴重得多。”
“哦,何出此言?”
“皇上,那李嘯在打跑了西班牙人與荷蘭人後,徹底據佔了整個臺灣島,故臺灣已成了我大明國土。臺灣既已成了我大明國土,便需奏稟朝庭,由朝廷分設州縣,安排官吏。誰料,這李嘯卻私心自用,竟自設了州縣與官吏,實是狂悖已極,目無君上!這般跋扈行徑,陛下若不追責,則臣只恐李嘯這不軌之舉,多有效仿追隨者矣。”
聽了劉宇亮後面加重語氣的結尾,崇禎皺起眉頭,臉色焦慮之色更甚。
李嘯這樣的做,實在是太讓自已這個皇帝難堪了。
這臺灣雖是化外之地,但既然已有國家收回,豈有完全不稟奏皇上與朝廷的道理,這私設官吏,獨擅專斷一事,絕對是無法洗白的污點。
崇禎長嘆了一口氣,他依然以淡淡的口氣,對劉宇亮說道:“季龍,你再說說這第三條罪狀。”
劉宇亮眼睛迅速地眨了眨,便繼續說道:“陛下,這第三條罪狀,以臣看來,卻是比第二條又還要嚴重。因爲,前面兩條,退一萬步來說,李嘯尚可以年輕氣盛,懵懂無知,來掩飾過錯,但這第三條,則是他無論如何辨白,也絕無法給自已洗脫的。”
“哦,季龍何以這般認爲?”
“皇上,對蒙古禁止邊貿一事,朝廷一再嚴令杜絕,大力查禁,但李嘯卻置若罔聞,身爲大明將領,卻私與蒙古清朝進行走私貿易,可謂知法犯法,其罪甚大。臣以爲,若查實李嘯的走私行徑後,需得重重懲治此人!若皇上對此人從寬放過,不深追其責的話,則臣只恐我大明萬里邊關,各地將領皆將羣起仿效,則我大明的邊貿禁令,終成一紙虛文矣。”
劉宇亮侃侃說完,龍椅上面,卻沒有半點動靜。
劉宇亮心下驚疑,他滿以爲,皇帝在看過這封信,又聽了自已的解釋後,會立刻勃然大怒,然後立刻下旨重辦李嘯,卻沒想到,皇帝雖是一臉憂慮之情,卻一直沒有開口表態。
“皇上。。。。。。“
崇禎擺了擺手,制止了他的話語。
臉色僵硬地坐在龍椅上的崇禎,目光呆滯,表情十分複雜。
最後,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這個從一個百戶開始,讓朕一步步看着他成長壯大的李嘯,真的是這麼一個大奸似忠,表面恭順,卻背地營私自利之徒麼?
而這個劉宇亮,給自已看這封密信,名爲讓朕決斷,只怕未必沒有夾藏私貨來打擊李嘯的嫌疑吧。
“季龍,鄭芝龍信上的話語,以朕看來,皆是其一面之辭,多有誇張之處。李嘯歷次爲國出力,滅流寇,抗韃子,乃是實打實的功績,堪爲國家難得之重臣,豈可憑你一言,便輕易處置乎?季龍所說要從重處罰李嘯,朕以爲不可。”
“陛下,你這般仁心,臣只恐那李嘯將來愈發坐大後,越發難制矣,將來給大明帶來的傷害,怕是現在的百倍亦不止!”劉宇亮見皇帝這般袒護李嘯,心中一急,一句話便脫口而口:“陛下,你以爲那李嘯是中興唐室之郭子儀李光弼,但臣觀之,只怕此人卻是終結盛唐之世的安祿山與史思明!”
“住口!劉季龍,你這般信口雌黃,實在太過放肆了!”
見劉宇亮口不擇言,竟將一直爲國家和朝廷忠心效力的李嘯,比喻成一名在歷史上遺臭萬年的反賊,崇禎不由得勃然大怒。
“朕相信,朕與李嘯,乃是千古君臣相知的一段佳話,朕不負李嘯,李嘯亦絕不會負朕!“
崇禎低聲說完這句話,站起身來,在閣中來回地踱步。
劉宇亮撲通一聲,又伏跪於地。
“皇上,臣既食君祿,便是縱死亦要直言!想那安祿山未反之前,與那唐玄宗情如父子,甚至自指其肚說,他的肚子中只有一顆爲皇上效死的忠心,此時情狀,怕是整個唐朝都沒有人會相信,這樣一個憨厚忠君的將領,最終會走上背叛唐朝的道路。可結果卻是,那唐玄宗還未過世,安祿山便舉起反旗,自稱大燕皇帝,親統大軍從漁陽一路南下,攻奪兩京,攪得中原大亂,逼得玄宗入蜀避難,大唐盛世自此終結。這血寫的歷史在前,皇上爲何不引以爲鑑哪!“
劉宇亮頓了下,繼續說道;“有道是,帽子再破舊,也只能戴着頭上,鞋子再漂亮,也只能穿在腳上,絕不能本末倒置啊!那李嘯縱然對國有功,但這豈能成爲他跋扈擅爲,目無朝廷的資本!臣只恐陛下再繼續對李嘯這般放任下去,那李嘯在進一步積蓄力量壯大實力後,終究會成爲安祿山第二,而界時陛下只怕悔之無及矣!“
劉宇亮說完,重重地磕頭,頭在青石板上磕得繃繃響。
“別磕了,起來說話!“
崇禎怒喝了一聲,劉宇亮緩緩起身,額頭卻已隱現血痕。
“季龍,那依你之見,朕卻該如何處置李嘯,方爲合適?
”崇禎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開口說出這句話。
劉宇亮聽到崇禎這句話,心中不覺一喜,不過,他的臉上,卻還是依然一片痛惜肅然之情。
於是,他輕咳一聲,朗聲道:“陛下,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臣也知道,李嘯身爲伯爵,又是國家重要將領,且手握強兵,實非一般人可比。若陛下要處置他,卻也斷不可驟下狠手,以免打蛇不成反被蛇傷。以微臣看來,可先實行以下三條措施,來對李嘯進行分化瓦解,最終將其打擊制服。“
“你說吧。“
“皇上,這第一步,便是派駐監軍,如現在各部剿匪官軍一樣,往李嘯的猛虎軍中派駐監軍,以監視李嘯動向,瞭解具體軍情,分化籠絡李嘯的部下將領與官員,讓李嘯集團一盤散沙,最終得以讓朝廷順利控制。“
崇禎眼中亮了一下,卻沒有立刻表態,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那第二條呢?”
“那第二條,便是派人通知李嘯,那臺灣新得之地,全部爲國家所有,裁撤李嘯全部所任之官員,改由朝廷任命派駐,從而不給李嘯發展壯大的機會。”
崇禎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聲,又道:“季龍你再說說這第三條吧。”
劉宇亮眼中閃過一絲狠色,他低聲道:“陛下,那李嘯之所以這般跋扈,最根本的原因,還不是因爲其手握重兵,方敢這般輕視朝廷啊!依臣看來,在前二條都已實施後,便可實施這第三條。這一條,便是由朝廷以剿匪爲需要,抽調李嘯部精銳軍兵,劃歸其他將領部下,從而大副削弱李嘯之力量,最終使其無力反抗朝廷。到了這一步完成後,李嘯實力大減,力量不足,就算他有心謀反,卻也無能爲力了。這樣一來,朝廷再將他拿辦治罪,從重懲處,豈不是水到渠成?”
劉宇亮說完,長吁了一口氣,他擡頭望向崇禎,卻發現崇禎只是低着頭,沉吟無語。
劉宇亮臉上泛起微笑,又自顧自地說道:“皇上可是怕微臣之計,行之太過操切麼?皇上若真有此慮,也可在派出監軍之時,先對李嘯進行嘉賞。以臣看來,就以收復臺灣與扶助藩國琉球爲名,升李嘯爲侯爵,然後趁其大喜之際,再派出監軍,替換官員,分割其軍,這樣一來,阻力卻可小得多了。”
劉宇亮說完,一臉洋洋得意之色,崇禎卻還是沉着臉,沒有說話。
終於,他緩緩開口道:“季龍之策,且容朕好生思量,再行定奪不遲。”
劉宇亮頓時臉現悵然之色,他還想多說什麼,崇禎卻揮了揮手,讓他先行退下。
劉宇亮長嘆一聲,離宮而去。
而崇禎自已,在這個草長鶯飛春光無限的天氣裡,一臉陰沉地獨自呆坐閣中,有如一具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