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嘯的話語一完,崇禎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其複雜。
這個李嘯,真是夠大膽,竟然這般直接地說出,自已這個皇帝都一直不敢面對的問題。
難道,他就不怕,再步袁崇煥後塵麼。。。。。。
翠華亭中,突然陷入一陣無聲的沉默。
“李愛卿,除了你這八字建議,可有他法?“
最終,還是皇帝開口,打破了壓抑的沉默。
“陛下,請恕臣的酒話說得直接,眼下的大明,內外交困,民窮財盡,糧餉難繼,軍心渙散,這般不堪之境,我大明官軍,想勉力擋住一面尚且艱難,如何還能與清虜和流寇兩線作戰啊!
李嘯的眉頭,擰成一個痛苦的深結。
崇禎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又來回踱了幾步,卻又問道:“愛卿,當日那三邊總督楊鶴,曾向朕提出,先平流寇,再打韃虜,卿以爲可否?”
“不可!”李嘯明確表示反對。“陛下,現在的情勢是,韃虜與流寇相比,韃虜強而流寇弱,理當先弱後強,卻不可顛倒其序啊!”
“哦?”
李嘯見皇帝面現猶疑之色,又道:“陛下,恕臣直言,想當年,在萬曆天啓年間,流寇還未起勢之時,我大明官軍,與韃子交手多次,可曾有甚拿得出手的勝績麼?”
李嘯見皇帝不說話,又繼續說道:“陛下,如果末將沒有記錯的話,自萬曆末年來,那老奴背叛我大明,在關外建立僞金,先是一統女真諸部,接着便開始侵掠明土。這近二十年來,我大明接連丟寬甸六堡,撫順,瀋陽,遼陽、廣寧,以及遼中遼南的全部土地。韃子一路連戰連捷凱歌高奏,而我大明官軍前後累加起來,竟有二十多萬精銳折損其中!到現在,遼東土地已大部喪失,僅存了遼西一隅之地。而韃子卻除了據有我遼中遼南之大片土地外,更於今年全部掃滅了蒙古諸部,國力如日中天,已是縱橫萬里的大國。故臣以爲,當再不能以往日眼光,去考量現在的清虜了。”
崇禎依然沉默無語,臉色一片黯然。
李嘯頓了頓,又繼續說道:“自崇禎初年起,韃子已數次入關。每次入關,皆是侵掠千里,氣焰猖狂,無不攻城奪地飽掠人畜而歸,無不將我各處的大明官軍打得狼狽慘敗。韃子戰力這般強悍,我大明各地軍兵,在接連而來的慘敗大敗中,早已畏韃如虎。況且,雖然朝廷已開徵二餉(注,明末三大餉中,練餉是崇禎十二年時,才根據楊嗣昌的提議徵派的,此時還未開徵,爲防讀者不解,特此註明。)但我大明官軍卻依然處處糧餉不繼,以致官兵鬥志消沉。這短時間內,我大明官軍之戰力,又如何可得驟升,又如何可去與那兼併了漢軍與蒙古之力,已然實力大漲的清軍韃子,去進行全面抗爭啊!”
崇禎臉色愈發難看,他緩緩背過身去,長吁短嘆。
“陛下,現在我大明官軍之戰力,總體來說,雖遠在清虜之下,但依然還是略高於流寇。故臣以爲,在流寇尚未形成超越我軍之戰力的大好情況下,先行將國中各地流賊抓緊掃滅,再去圖那清朝韃子,徐徐收復遼東舊地,方爲唯一可行之策啊!“
李嘯一連說完這長長的一大段話,他長出了口氣,擡頭望向正呆坐椅上的崇禎。
“李愛卿,那你以爲,清虜會同意我大明求和之議麼?”崇禎垂着頭,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李嘯擡起頭來,語氣堅定地對崇禎道:“陛下,以臣之見,現在卻是與清虜議和的最好時機!”
“哦,何以這般認爲?”
“陛下,這次清軍入關,原本以爲會所向無阻,能順利大掠而歸。但他們會沒想到,其三路清軍中,揚古利部已被我軍打得大敗,我赤鳳衛軍兵,前後加起來,共消滅其部兵馬八千多人,統帥揚古利業已被微臣射成重傷,估計今日,已然命喪九泉。可以說,通過此戰,清軍已嚐到了我大明官軍之厲害,原本驕狂蔑視之心,定會大爲收斂。且因喪了統軍大將,受到沉重打擊的清軍,極可能就此退回關外,撤兵而去。在這般有利條件下,我大明提出可與其議和,相信清韃酋長皇太極,定會慎重考慮。”
崇禎神色微動,卻喃喃低語了一句:“愛卿之言,亦是有理。只是朕恐清虜言而無信,反覆無常,所籤之協議,隨即翻臉撕毀。如是這般,豈不白費功夫?”
李嘯忙道:“陛下,自古形移勢易,乃是不變之定數也。若我大明能與韃虜簽下和議,不求那韃子會永守契約兩不相犯,只求哪怕能得到十年、甚至五年,哪怕三年的寶貴休養生息時間,我大明官軍定可一掃國內流寇,安頓百姓,整訓軍兵,再出關外與韃子相抗。末將不敢說能立即奪回遼東失地,但與韃子長相抗衡,保我大明疆域穩固,卻是可以做到的。”
崇禎已然被李嘯說得心動,他捋須沉吟,臉上卻滿是沉思之色。
“李嘯,你這方法,雖有可行之處,只是,朕卻怕。。。。。。“崇禎欲言又止。
“陛下可是擔心,國人會說陛下有如當日北宋一般,軟弱無能,賣國求榮,與入侵的金人,簽下城下之盟乎?“李嘯直視着崇禎閃爍的眼神,直白地說道。
崇禎的喉頭跳動了幾下,沒有說話,他以一種悲涼的眼神,呆望着前面目光炯炯的李嘯。
崇禎的眼神,讓李嘯心下也莫名難過。
他知道,在真實歷史上,這位悲劇皇帝,其實並不是一根筋走到死的笨人。在大明國勢日危的情況下,崇禎也好幾次想與清朝議知,然後騰出手來對付國內流寇,只是,生性猶豫又怕背罵名的他,還是沒有采用議和這種暫時退卻的手段,最終卻只得到了上吊殉國的慘烈結局。
“皇上,恕微臣酒醉,話說得直接,究竟是陛下這名聲重要,還是真真切切地救國救民更爲重要?”李嘯咬着牙,說出了這名話。
“李嘯,你。。。。。。”被李嘯這一激,崇禎臉上頓是青一陣白一陣,他從椅上騰地站了起來,緩慢而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朕豈是徒好虛名之人,自然是救國救民重要。。。。。”
“陛下果是仁德愛民之君,雖古之堯舜,未可及也!“見崇禎說出這話後,李嘯及時地給他戴了頂高帽:“末將雖不才,卻也知道勾踐臥薪嚐膽十年生聚之故事。皇上是英明天縱之君,自是更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之理。陛下能有這般見識,臣特爲天下百姓道賀。”
李嘯躬身長揖,倒讓崇禎臉然感覺有點發燒。
這個李嘯,還真會上屋抽梯,這下,自已可是下不來臺了。
“那依李愛卿之見,朕接下來,該是需要派人前往清廷與其議和了吧?“崇禎問道。
李嘯話語低了下來,他對崇禎緩緩說道:“陛下,以微臣之見,當有一個更好的辦法前去議和。如此,卻是一可顧全皇家臉面,以免國人說陛下是籤城下之盟而有失國格,二可憑此辦法,讓清廷不好輕易翻臉,讓兩國關係在較長一段時間內,得以穩定。“
“哦,李愛卿有何妙策,速速道來。”崇禎聽李嘯這樣一說,雙眼頓時閃出亮光。
“陛下,微臣的主意,便是派出使者,向那清酋皇太極,求娶其嫡出之女爲妃!”李嘯跪地,目光炯炯地對崇禎說道。
“啊,這如何使得!安有上邦天子,求娶荒野酋長之女爲妃之理!”見李嘯這一說,崇禎大驚失色。
“陛下,國勢艱難,安可再拘之禮節!”伏跪於地的李嘯,以一種誠摯的語氣說道:“當年南北朝之時,東魏與西魏,皆求娶柔然可汗之女爲妃,以壯國勢,以息邊戎。那古之柔然,乃是極爲蠻荒之國,據史傳,此國中,無論男女從不洗澡,人人腥臭難聞,且家人吃飯後,連碗都不洗,而是由女人用舌頭舔盡,可謂極其落後野蠻。饒是如此,那西魏宇文泰與東魏高歡,以及後來諸位君主,皆不嫌棄而迎娶之。古人爲保全國家,壯大實力,尚有如此見識,陛下乃是不世出之聖明天子,行此暫且之策,當更是不在話下啊!”
李嘯說完這段話,向崇禎長揖而拜。
崇禎臉色相當難看,他嘴脣張合了幾下,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李嘯見他不說話,又繼續說道:“陛下,若以這迎親之舉,實現明清雙方聯姻,以此方式議和,對於遼東失地,陛下可說是爲迎娶妃子,而給清酋之彩禮,那麼,明清雙方都有臺階可下,國人之處,有可暫時有個交代。而陛下在迎娶皇太極嫡女爲妃後,那韃酋皇太極,定會爲明清雙方結親,攀結上了天朝上國而大爲高興。臣以爲,若結此姻,至少在五年內,清軍應不會再向我大明來興刀兵。那麼有這五年寶貴時間,我軍當足以掃滅國內流寇,重整軍備,積齊錢糧,待一切準備已畢,然後再兵出山海關,則遼東舊地,可復圖矣!”
李嘯說完,翠華亭中,一片寂靜。
崇禎皇帝呆坐不動,臉上神色十分複雜,最終他望着伏跪在地上的李嘯,輕聲對道:“李愛卿爲國籌謀,思此奇策,朕心甚慰。只是朕若真行此策,只恐朝野震盪,天下皆非,李嘯你亦要成爲衆矢之的了。”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李嘯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後世林則徐的名言。“大明若存,得保我漢家天下與華夏衣冠,李嘯雖九死猶未悔,更遑論區區之名節!”
“好!好一個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
崇禎一臉激動神色,他騰地站起身來,虛扶起猶跪在地的李嘯。
“李愛卿果是一心爲國,全然無私,朕得此良將,實爲祖宗護佑也。”崇禎慨然而嘆:“李愛卿,你這建議,朕記下了,且待清軍出關後,朕自會着手安排。”
李嘯聞得崇禎採納已見,心下十分激動,他復向崇禎長揖一拜:“陛下審時度勢,不拘禮節,臣代天下百姓,向陛下道賀!”
崇禎笑着擺擺手,復對李嘯說道:“李嘯,虛言美辭,就別說了。若朕真採納了你的建議,與那清虜議和後,該怎麼掃滅流寇,安定百姓呢?”
李嘯沉吟了一下,便沉聲說道:“陛下,以臣之見,要剿滅流寇,卻是錢餉一事,最爲關鍵。”
“哦?”
李嘯繼續說道:“那些流寇的兵員,除極少數窮兇極惡之徒外,皆是被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組成,這些人爲求生存四處擄掠作戰,一時間內,卻還不能形成強大戰力,只是,在俘虜他們後,如何妥善安置,卻是個重大問題。”
“你且繼續說下去。“
“陛下,若需撫賊,使其重爲耕田度日之良民,則糧、牛、種、屋諸項,皆需齊備。故臣以爲,朝廷若要真心妥善安置他們,使其安心生活,而不是旋撫旋叛的話,那麼,就必需要先獲得足夠的錢糧。“
聽了李嘯的話,崇禎臉上卻是泛起苦笑。
“李愛卿,這錢糧二字,要想解決,卻是談何容易!你可知道,現在朝廷已開遼餉與剿餉,所徵數額,卻從未收足,供就官軍尚且匱乏,要來安置投降流賊,實是難矣。”
聽了崇禎嘆氣的話,李嘯也明白皇帝所處的困境。
以遼餉爲例,自遼東戰事起,從萬曆四十六年四月開始,到天啓元年,前後不到四年時間,遼餉用銀即達一千七百二十萬兩,平均每年支遼餉四百多萬兩。前三次遼餉加派共九釐,合計加徵銀兩四百八十多萬兩,其中扣除北直隸和地方其他用途,尚餘三百萬兩不到,而僅山海關一地,即年需支銀四百萬兩,更不用說敷用整個遼西了。因而遼餉一項,雖已弄得全國民不聊生,但收到的銀子總數有限,對邊軍的供應還是十分不足。
況且,即便如此,那些沾滿百姓血淚的餉銀,也不可能足額發放到前線,發放到每一個爲國效命的士兵手中。銀兩發放過程中,各級官僚和將領,都在本以不足的軍餉中,層層貪污和剋扣。所以明末的戶部尚書畢自嚴,就曾在上疏中哀嘆道:“糧餉俱缺,軍卒消匱,即令東師長伏穴中,不向西遺一矢,而我大明之天下,已坐敝矣。”
崇禎一臉無奈地望向李嘯,不料,李嘯卻目光炯炯地回望着他,然後清晰地說道:“陛下,百姓疲弊,生存艱危,自不可再向其收取錢糧。但臣以爲,陛下當可向江南、山西等處的豪富鉅商,收取稅銀,以資國用,當是目前最爲可行之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