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軒指着兩個數字問老差役說道:“這裡都是這樣嗎?”
老差役被張軒忽然大怒的樣子嚇了一條,顫顫巍巍的說道:“小的不識字。”
張軒說道:“我的意思說,這些黃冊全部都是照着上年抄得,對不對?”
老差役一聽話,頓時放下心來,說道:“正是,據祖上說,太祖成祖那會兒,還有人因爲黃冊不符而貶官,嘉靖爺的時候,有人因爲擅自出入後湖,更改黃冊而入罪。到了如今這根本沒有人管了。各地的黃冊上繳也不過虛應差事而已,不知道從那年開始,各地都不千里迢迢的從各地送黃冊來南京,而是派人到南京之後,找一些書手。從這裡弄出一些底本,然後抄寫一些,應付差事就行了。”
“呵呵。”張軒忽然大笑,說道:“大明不亡,纔是沒天理。”
大明收稅的依據是什麼,是黃冊。現在大明的情況,是公帳是一個擺設,各地方官收稅都是用得白冊,白冊是什麼,白冊本質上就是地方官的私帳。也就是說,就朝廷來說,收稅的標準根本沒有。
按憑本事了,收稅收多了,只需按照往年的舊例,上繳稅銀子便是了,收稅收少了,卻一定要按照往年的成例上繳。
爲什麼賬冊之上,每一年的戶口數目都變化不大,甚至是一模一樣,因爲這個數目對應着是上繳數目,萬萬不能變動的,對官僚來說,他們最討厭的就是變化本身了。
政治體制崩潰到這個地方,甚至說大明實行的是包稅制了,每一個地方官承擔一地的稅收,中央收走的是有限的,而地方徵收的卻是各自分潤。
更不要說明萬曆之後,白銀的大量涌入,某一程度上來說,白銀貶值了。國初的數百萬兩白銀,與明末的數百萬兩白銀價值上要相差太多了。
這種情況之下,還有很多清官免稅,自稱收到該收的之後,剩下的不收稅,卻不知道是真不收,還是下面收的沒有朝廷的分。
張軒這聲大笑,不僅僅笑大明朝廷,也是笑他自己。
明知道,大明已經爛到什麼樣子了,還想從這裡找到一些幫助。難道他來後湖黃冊庫,就是看南京城中不知道值幾文錢的抄手,寫得這些東西嗎?真是刻舟求劍。卻不知道時與事移,如果放在洪武年間,能得到着黃冊庫,自然大有用處。不過反過來想,如果這黃冊庫還能大有用處,黃冊與實際相照應的話,不,不用完全照應,哪怕只有五成照應。張軒也不可能有進來的一天。
張軒甩手說道:“鄭廉。”
“下官在。”鄭廉說道。
“你將江南府縣,洪武永樂年間的資料,特別是田畝數量給詳細查查,出一分文字材料,叫給我。”張軒說道:“還有張居正丈量天下田畝的數據,也給我一份。”
後湖黃冊固然讓張軒大爲失望,不過,也不全是廢紙,至少前期的文檔之中,還有一些有用的,別的不說。戶數說不準,地總是跑不了的。有土地的在,總是能收上來稅的。
張軒將鄭廉留在這裡,氣沖沖的離開的後湖黃冊庫。
這一次他不去找別人,就去找張質。
張軒不得不承認,在政務之上,張軒是比不上張質的。而且張軒也知道,張質來過這裡,自然要問一問張質的意思了。
張質辦公的地方沒有在皇宮之中,而是戶部衙門之中。
張軒一到南京戶部衙門,就看見不知道多少人來去如奔,一路小跑,忙碌無比。在張質的辦公室,應該叫簽押房外面,張軒看到無數人正排着隊求見。其中有一些人,張軒認識。
不是別人,正是從汝寧過來的文人,這些人早已不復當初狼狽的樣子,看上去人模人樣的。這些人見了張軒,紛紛行禮說道:“拜見張大人。”
張軒點頭示意。
張質見張軒來了之後,頓時將所有人都趕出去,與張軒對談。兩人坐定之後,賀虎頭想要順手將門關住,卻被張質阻止了,他微微一笑並沒有說什麼。但是張軒卻瞬間明白。
在他面前的並不是之前,臨潁張氏族長,張軒名義上的族兄。而是吳王長史,未來的吳王丞相。
羅汝才的病情雖然保密,想來瞞不過張質。
張質如此做,不過想表明光明正大,與張軒並沒有私情而已。
張軒頓時心中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顯然張質看到羅汝才的遠大前程,將寶壓在羅汝才羅玉龍身上,而不願意與張軒牽扯太深,讓羅氏父子起了別的年頭,以影響到張質在文官之中的地位。
如果說之前,張質與張軒的關係,是張質坐穩曹營長史助力,畢竟出現了吉珪等人叛變,羅汝才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張質應該有張軒的擔保,絕對信得過,他纔有今天。
羅汝才身體有恙。爲了面對將來政權交替的局面,如果張質與張軒抱在一起,或許還有反效果。
張軒明白是明白,不舒服是不舒服。但也知道有些事情,並不是自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他心中微微一嘆,準備與張質說的話,回想一遍,覺得事無不可對人言,才說出來。
也知道,像之前的那樣密談,是決計不可能了。
“張長史,後湖黃冊庫,你也去過了。”張軒說道。
“哦,張統領也去了?”張質說道:“感覺如何?”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張軒冷笑一聲說道。
張質說道:“早就是這樣了。”
隨即張質隨即將一些事情,講給張軒聽了。
不是別的,正是一條鞭法。
都說一條鞭法是張居正的政績,其實不是,一條鞭法與黃冊崩潰是有因果關係的。正是因爲黃冊崩潰,不能用了,纔有一條鞭法的出現了。明前期稅收差役都是以裡甲製爲中心。
可以清楚的控制到每一個人。
一個莊子有多少壯丁,官府按着花名冊收稅,讓百姓承擔勞役。
讀書人的福利之一,就是免徭役。就可見一般。
而黃冊的崩潰也是一個逐漸的過程。朱元璋見元末教訓,他感到元亡,就在賦稅徭役不均,故而黃冊制度重要思想就是平均,大家都出力,那麼每個人承擔的壓力也就小了。
而黃冊崩潰,就是有一些逃離黃冊的控制之外。
當然明中期黃冊名存實亡之後,很多地方徭役都無法徵用了,如此一來,就有人想到收錢,然後花錢請人幹活。
這就演變成了一條鞭法。
只是明末官員的德行,一旦沾上錢的事情。不好好的刮上幾層,就對不起頭上官帽子,如此一來,各地的徭役效果可想而知了,明代末年大大小小的水利失效,也就是理所當然了。
大型水利,如黃河,淮河,運河,有國家拔款,大抵還是能保障的,但是小地方的水利,就不用提了。
所以黃冊早就成爲一個面子活了。
“不過,太祖成祖,與張江陵在時,田畝丈量大抵還是有一些譜,故而我去就是準備按這數字向各縣徵稅。”張質說道。
張軒一聽“徵稅。”兩字頓時大喜,說道:“張長史準備在江南收稅?”
“正是。”張質說道:“雖然闖王在北方有三年不納糧,讓百姓紛紛來投,但是江南與北地卻是不一樣的,我準備鳳陽鎮各縣免稅三年,但是揚州及江南照常徵稅。”
說到這裡,張質帶着幾分苦笑說道:“否則我撐不起這個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