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裡歌舞昇平,歡聲笑語的揚州鹽商會所,今日卻彷彿死了一般,死寂的可怕,幾十個鹽商或胖或瘦,或少或老的臉龐都如同看到墨杜莎之眼那樣,死板的一張臉跟石頭一般,整個屋子內,只回蕩着一個因激動而哆嗦的聲音。
“全都是大米!”
“九月二十七,宋賊商號稱呼爲海大魚一號的大海船在松江港口,卸下的貨物全都是大米,一包五十斤左右,加多寶商號來回裝了兩千車,運抵松江,江陰,南直隸一帶各個商號鋪子,當做薪金髮下去,根據估算,不下兩萬五千擔。九月二十九號,松江又有二十條大小糧船靠岸,卸糧三萬擔,供給義烏,麗水一帶工坊鋪子,十月初六又有一條巨型大海船,十五條五六十米海船靠岸,卸糧四萬五千擔,十月二十來了三十九條海船,那條海大魚一號也回來了,這次卸糧足足有十二萬擔。”
“宋賊商鋪直屬的夥計薪水還有食堂供應的糧食這個月的供應量,已經足夠了。”
加多寶商號茶工坊,紡織品工坊,還有各種鋼鐵,重工業工坊僱傭的員工大約有三百多萬,要是加上家屬,差不多有千多萬人口,還不算臺灣的西印度公司,不過安慶一帶的糧食供應主要由大別山鳳陽一帶的屯田,這兒的糧年產量已經達到年產量二百多萬擔,安慶,潛山一帶的工人以及家屬還有軍隊的生存已經達到自給自足。
這次鹽商和東林黨主要打擊的就是宋青書在南直隸的各個工坊,尤其是蘇鬆湖常應天,船廠,蘇州的錦繡坊員工差不多就有一百萬,支撐了龐大的造船業,絲織業,給商號帶來了巨大利益。
也正是因爲如此,每年加多寶商號花費鉅額金額購買糧食,也要補貼麾下這些工人生活,只要斷了這些人的糧口,加多寶商號就會瀕臨崩潰,鹽商可以奪取宋青書的產業與市場,東林復社則可以奪回他們丟失的最珍貴的東西,江南的人心向背!
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的,如果把工人趕回田地上依舊當着奴隸一樣的佃戶,那麼以地主出身爲主的東林黨,還能有着巨大的話語權,至於佃戶們恨不恨他們,沒人考慮了。
不過屯着整個江南的糧食,不論鹽商,還是東林復社,也是承擔着無比巨大的壓力,真如同刀尖上跳舞,一個不好,可能就引起難以想象的大饑荒,江南人雖然文弱,可也不是好欺負的,不然的話元末如何會義軍蜂蛹,以江南步兵擊敗了龐大的北方騎兵羣,要是搞亂了江南,再激起一股子大起義,大明王朝或許真就只撐不住了。
原本張溥計劃的很好,一個月時間斷了宋青書的糧食,沒有吃的,什麼都是虛的,加多寶商號自然就亂了,沒了這龐大的支持者,再勾結周延儒把攪亂江南的罪名退到宋青書頭上,張溥也有決心一舉除掉宋青書,所以哪怕徽商把茶山,錢謙益把愛妾都抵押出來了,也要將市面上最後一點商品糧給收入囊中。
可如今,九月十月,人家都不愁吃的了,如此大張旗鼓的計劃算得上失敗了一半多,鹽商也有商業間諜,聽着鮑魯顫抖的聲音,不管是文人領袖還是鹽商大戶,每個人的臉色都是無比難看。
“不若我們現在開始拋售吧!”
糧食可是會腐敗的,現在鹽商在各地至少屯了兩千萬擔左右糧食,每天爛掉的不計其數,還要隨時防備可能發生的暴動,所有人心理壓力也是驚人的,唸完了商業間諜在宋青書港口窺視的情報,鮑魯情不自禁的開口詢問道。
所有人臉上都流露出了意動,就連錢謙益都是如此,要是一個不好,他的畢生收藏,還有他的愛妾,都將化爲烏有,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他還有何臉面再在江南混下去。
可沒等大家說話,張溥卻是已經如同野獸般的咆哮起來。
“不行,絕對不行!”
真猶如輸紅了眼的賭徒那樣,張溥兇狠的死死盯着東林諸公還有那些鹽商們,嘴角抖動的好似要張口咬人的狼那樣,讓人心驚膽戰。
“已經到如今了,只要再加一把勁兒,他宋賊就一定會垮!我就不信,海外貧瘠蠻荒之地,他能弄出來多少糧食?也許這二十萬擔已經是極限了,現在吐口,可就前功盡棄了!”
“可,萬一他下個月還有二十萬擔糧食呢?”汪震孟在一旁實在忍不住說道:“大家可都是用全副家當在和他宋青書拼,萬一賭錯了,賠的可也全都是一家老小啊!”
這話算是說道錢謙益心坎中了,他也想開口勸說了,誰知道抱起胳膊,張溥旋即紅着眼睛冷哼起來。
“你以爲現在放棄,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實話告訴你,我家師周大學士傳來消息了,咱們這般囤積糧食,朝中已經有人盯上咱們了,要不是咱們手裡握着糧食,早就有上官來查了,如果這個時候一服軟,汪總商,你就等着錦衣衛上門吧!”
每個人都被張溥的話刺激的後背一陣發涼,百分之二百的利潤足以令人鋌而走險,干時候腦袋一熱就幹了,可真到承擔後果時候,每個人又是變得沉重起來,沉默了許久,汪孟震終於露出個比哭好難看的笑容。
“那就如仁學先生所言,咱們再拖兩個月吧!反正那幫窮鬼也買不起太好的糧食,萬一下個月宋賊就沒糧了呢?”
張溥的威脅下,一羣人艱難的退出了屋子,抱着胳膊走在最前面,張溥傲然的彷彿坐在文淵閣的首輔大學士就是他那樣,背影充滿了張狂與快意,渾然沒有注意到,身後吳昌時,陳子龍等人盯着他的目光變得比以往復雜了許多,尤其是吳昌時,那股子眼紅的味道就猶如隨時要滴出來那樣。
…………
中原戰場風起雲涌,十月間,和羅汝才匯合的李羅聯軍更加的迅猛如虎,先後攻克商水,許州,長葛,汝州,舞陽,最後匯擊南陽,總兵猛如虎,劉光柞在南陽激烈的攻城戰中先後被殺,南陽城破後,唐王朱聿謨亦是被處死。
一年奮戰,楊嗣昌留在湖廣剿滅張獻忠那點底子幾乎被打的一乾二淨,朝廷在河南絕大部分據點都被拔除十月末,足足上百萬闖軍第二次包圍了開封。
“殺啊!”
沖天的吶喊聲,穿着各色土衣補丁,密密麻麻的農民軍如同搬家的蟻羣那樣一眼望不到邊際,高舉的長刀在昏暗的日光下倒映着那股子滲人的寒光,數不清的雲梯向前衝鋒着。
那股子黑雲壓城的氣勢已經讓城頭官兵感覺心神動盪了,這頭官軍剛剛舉銃,瞄準要打,冷不防一陣陣呼嘯聲又是在耳旁響起,一股子陰雲那樣的箭雨鋪天蓋地般的又是覆蓋了過來,緊隨着半空中還有拖着黑煙的大鐵球子。
轟隆~一處女牆直接被火炮打的崩塌下來,幾個官軍被巨大的衝擊力給活活打飛下了城牆,旋即密密麻麻的箭雨將後頭毫無遮擋的官軍連人帶屍體就射成了刺蝟,緊接着,登城用的雲梯又是竹筍那樣搭了上來,拿着刀子的闖軍和拿着長矛的挨着城牆相互捅了起來。
血順着城牆磚縫一股股的流淌下去,屍體一具接着一具掉下來,轟鳴的炮響亦是噴射個不停,手裡僅僅有九千豫兵,眼看着城頭上左支右絀,被此起彼伏的登城闖軍打的搖搖欲墜,陳永福是心急如焚。
偏偏這功夫,身旁的大炮又是不響了,氣得陳永福拎着刀子直接奔了過去,吹鬍子瞪眼的呵斥道:“爲何不繼續開炮?”
“將,將軍,炮實在太熱了,放火藥立馬就噴出來了!將軍,再打就要炸膛了”
這年頭還沒有很好的散熱系統,每打炮一個小時,都得停下來冷卻下,不然的話噴藥事小,炸了事大,可是今天,從早晨開始激戰到了下午,哪怕陳永福都能感覺到大將軍炮所散發出那股子逼人的熱力,聽着一個被火藥崩花了臉的炮手哭喪着說道,這個河南總兵亦是沉默了下,旋即才伸出手。
“拿藥來!”
“大帥!”
“聽老子的,拿藥來!再不聽令軍法從事!”
不管多麼粗鄙貪婪,關鍵時刻,當將軍的就是要有擔當,在陳永福的怒吼中,親兵拿着牛皮紙小心把火藥包了三層,這才把炮藥遞給了陳永福。
高舉着炮藥,陳永福扭頭對着旁邊看着的豫兵們叫喊道:“大家看好了!本將親自騎炮放藥,如果這一炮放出去了,就是天佑咱們開封,闖賊癡心妄想也別想攻打咱們下來,看好了!”
吆喝聲中,陳永福真劈開垮騎坐在了大將軍炮上,也不顧燙的胯下滾燙,伸手把藥包塞進了炮口中,在一大羣兵士揪心的注視中,又是將鐵球子炮彈塞進去,旋即一丁點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回頭對着炮手吼道。
“放!”
“大帥,這……”
“放!”
一咬牙,炮兵終於狠下心來,狠狠把炮捻子插了進去,把火把湊了過去,火星子在心驚膽戰中燒了下去,整個炮都是轟隆一聲震顫。
這一炮打出去了!
也顧不得震到蛋了,猛地舉起刀來,陳永福是高昂的吶喊起來:“天佑我開封!”
這年頭,封建迷信,天命說還是深入人心,眺望着那炮扎進闖軍堆裡,蹦起一大圈農民軍血肉橫飛,一大羣官軍禁不住跟着歡呼起來。
這功夫,正好趕上城下,數以千計的百姓,衙役也是扛着棒子,菜刀上來了,周王是絕對夠大方,要銀子給銀子,要糧食給糧食,開封也比洛陽更加衆志成城,一股子生力軍加入,再加上陳永福剛給弄了個“祥瑞”出來,打了一記強心針的開封守軍呼喝有聲,硬生生又一次把絕口一樣的闖軍給打了回去。
夕陽西下,數以千計的屍體遺落在戰場上,眺望着闖軍後退,官軍有氣無力的歡呼起來,這頭,端着望遠鏡,陳永福一面眺望着,一面喝令自己兒子陳德帶着騎兵追一波,可這個追字還沒等出口,陳永福的臉龐卻是猛地抽了一下。
大股大股的闖軍的確是向後潰退了,可是遠在兩裡左右,更大股的闖軍列成長陣,對着敗軍就迎了過來,鋪天蓋地已經不足以形容李自成的軍勢了。
“老大,馬上再回衙門,再去催高名衡高大人給朝廷上書,開封告急!”
遙望一眼遠處,對着自己父親一抱拳,陳德亦是急促的後退下了城牆。
幾隻信鴿趁着傍晚撲騰着翅膀向外急促的飛了出去,像這樣的鴿子,開封已經發了不下幾十只了,然而,虎大威被摧毀在汝州,傅宗龍戰死項城,楊文嶽敗回保定,賀人龍李過奇敗回陝西,左良玉更是幾乎都沒打,又逃竄向了湖廣,中原戰場,已然徹底陷入了糜爛。
北地在腥風血雨的時候,江南這一次也在沒能自身事外,同樣一股醞釀的陰雲,籠罩在整個南直隸。
“開倉,放糧!”
震天的吶喊聲在應天儒林糧號的門口喧囂着,數以萬計暴怒的市民舉着口袋,簸箕,圍着禁閉的糧號沖天的咆哮着,值得嘲諷的是,這次帶頭鬧事的,居然是書生,文人打頭。
滿腹經綸也不能當飯吃,江南激烈的城鎮化中,依然讓不少人口脫離了土地耕種,投身與商業,還有搬遷到城鎮居住的士族,在縣學,府學乃至南京國子監攻讀的學生,復社囤糧,第一波沒有打擊到宋青書,倒是把整個江南的市鎮階層都打擊了。
就連秦淮河上的樂人妓女都是憤怒的圍在門口罵着,那陣勢,似乎隨時就要衝進來一般。
待在糧鋪子裡頭,聽着砰砰的砸門聲,張溥的同族兄弟張採那張英果朗逸的書生臉已經嚇得慘白,一面拼命靠着門,一面拼命向外喊着。
“大家不要衝了!這是仁學先生張溥設的局,爲了大傢伙除奸!只要再挺過兩個月,一定會放糧的!”
“呸!”
這話非但沒有安撫到門外羣情激奮的人羣,一個領頭的書生反倒是滿帶憤怒的一口唾沫吐在了門板上。
“屁的仁學先生,哄擡物價,大發黑心財,現在更是囤積居奇連活路都不給了,僞君子,忘八端,大家不要聽這個混蛋胡說,咱們砸開們,把糧食奪出來!”
“斧頭!斧頭來了!”
這回好,更加暴怒的吼叫聲中,什麼斧頭,鐮刀,一塊兒上了,門板被砸的木屑飛濺。
眼看着大門就要被砸開,一場血腥即將展現,這功夫,忽然在人羣后頭不知道誰一聲吆喝。
“賣糧了!宋大帥在港口賣糧了!”
家裡都好幾天沒揭開鍋了,這話猶如潑進滾油中的涼水那樣,呼啦的一下,後面圍攏怒罵的應天市民拎着籮筐,轉頭又是向港口跑了去。
許久,外面方纔平靜下來,壯着膽子,張採命人打開大門,整個街上,除了掉了一地的鞋子,扔掉的棒子,爛菜葉子,已經再無一人。
不過張採卻是高興不起來,張望着人羣遠去的方向,他禁不住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
“宋賊要放糧,他究竟有多少糧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