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八年臘月二十四日,開封朱府,朱大典的書房中,朱大典、朱萬化父子二人在密談。
室內只有這父子二人,朱萬化親自端着茶壺倒水,室外有崗哨,嚴禁打擾。
“父親,文告之事您也知道了,這種情況出乎意料,也算是情理之中,其核心就是誰來當這個皇帝。
從金華創辦工業之時起,我就沒打算取天下當皇帝。我的本意就是讓我大明富強起來,富國強兵,國泰民安。尊他鳳陽朱家做皇帝,可以避免內亂,避免改朝換代、生靈塗炭。爲了千萬黎民百姓的福祉,我金華朱家一家之榮辱又算得了什麼?
但是,存在一個漏洞:他鳳陽朱家不放棄權利,不順應潮流怎麼辦?我金華朱家就要上位了,這就背離了我的初衷。
於是就有了我金華朱家要不要做皇帝之論。
自聯省衙門成立以來,天下形勢逆轉,努力勸誡當今皇帝放權、推行憲政的說法已經很少有人贊同了,力爭我家上位成了主流。
我朱家不是不可以做皇帝,前提是避免戰亂,避免破壞民生。這就是癥結之所在,的確是個難題呀!
父親大人對此有何指教?”
朱大典慢悠悠地喝着茶,他也在思索,過了一會,他說道:“我兒自金華起事就存了這個心思,爲父是知道的,難得的是你能堅持下來,始終如一,沒有被權勢所迷惑。但是,歷經八年,時事變遷,追隨我朱家的人越來越多,成分也就複雜了。他們之中很多人也是大權在握,怎能沒有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也在情理之中,自有其道理。
我們把這些人劃分一下,看看他們都想些什麼?先說你的兄弟們,他們現在盼着什麼?又怕什麼呢?
我的猜想,他們盼望的東西不多,無非是舉家平安罷了。若是你做了皇帝,他們就是親王,榮華富貴是有了,可是也未必幸福快樂。眼前的大明王爺就不少,歷朝歷代有關王爺的故事很多,那些王爺並不自在,他們心裡清楚,所以說他們所求不多。
同樣的,他們最怕的就是身家性命不保,這個‘怕’是他們現在經常想到的。如果我朱家不上位,鳳陽朱家能放過他們嗎?你可以說有憲政、有律法,他皇家不能胡作非爲。可是這種報復不是皇帝親自出面的,天下有多少大明皇家的‘忠臣’呢?這些‘忠臣’自然也是大權在握的,甚至我們的隊伍中也不缺乏皇帝的‘忠臣’。俗話說‘來日方長’,在漫長的‘來日’中,你的兄弟們,以及他們的子孫後代,也包括你的子孫都會有旦夕之危。這就是他們擔心的。
假如崇禎皇帝今天讓步了,放權了,承認憲政了,整個鳳陽朱家的皇族能甘心?皇帝的‘忠臣’們會甘心?可以斷定,只要有機會,他們會隨時準備着捲土重來,幾十年、一百年也不會放棄!
所以說你的權位上一步,皆大歡喜,退一步則危機四伏。”
朱萬化靜靜的聽着,這些他也想到過,但是沒有太認真,他的思想還是太理想化了。
朱萬化說道:“父親教訓的是,分析也透徹。我的想法難免單純,說‘爲了天下百姓的福祉,我朱家一家安危算得了什麼?’這話說起來大義凜然,但是我朱家不是我萬化一人,算上子子孫孫就更多了,還有那些追隨我們的人和他們的子孫,我不應該要求所有的人都作出這樣的犧牲,這是我的不是。”
“我兒也不必自責,上位者就應該有讓人敬仰的言行,你的話是對的,大庭廣衆之下就應該這麼說。否則那裡有這麼多的追隨者?但是,話說了,心裡要清楚,知道權衡利弊,這纔是上位者之道。”
這就是帝王之術了,上位者都要研究精通的!
朱大典又說道:“再說說追隨我朱家的老人兒,這些人大
多在部隊之中,我們也來說他們的‘怕’和‘盼’。
我朱家不上位,不當皇帝,他們會怕什麼呢?
榮華富貴的事不說了,如若我朱家出現意外,忠勇之士定然有之,但是不會所有的人都爲我朱家殉葬,因此,改弦更張之人會更多。所以這個‘怕’,對於他們不是要點,他們更多的是‘盼’。他們當然會盼望你登上九五之位,一個‘從龍之功’那是歷朝歷代最榮耀的,不但自身榮華富貴,還會封妻廕子。
那麼這些人對於我朱家的皇位是什麼態度呢?這就不用說了。他們會竭盡全力把你推上皇位的,‘黃袍加身’的故事他們也會捨身忘死的去實現。”
朱萬化說道:“是的,這個我能想到,並且這種切身利益不是講道理能說通的,宣傳教育全然無用,他們的目標就是奪取天下,這是改變不了的。很多歷史的英雄也會被他的部下推到這個位置,不向前都不行,就算身不由己吧。”
朱大典又說道:“最後再說一說聯省衙門中的大小官員,他們的情況要複雜一些,很多人自己都未必說的清自己的主張。
這麼多人能夠投靠過來,主要還是我們尊崇禎皇帝的帝位,承認大明的朝廷,我們是大明的一員。因此,他們投靠過來不是二臣,也不是大明的叛逆,他們沒有壓力,沒有障礙,比較容易選擇。假如我們宣稱推翻當今的皇帝,明確地奪天下,投靠過來的就會少的多。河南、陝西、甘肅也就不那麼容易進入憲政。
從這個角度說,我們不反皇帝、不反朝廷的策略還要繼續下去,保持這個好勢頭。
一旦我朱家有奪天下的之勢,尚未投靠我方的官僚之中,絕大部分會立即止步,已經投靠過來的也會有人離我們而去。官僚士大夫的忠君之心是不容易改變的,有很多人是根本改變不了的,爲父我八年之前就是絕對忠君之人,所以我理解他們。
但是已經在聯省任職的官員還是有些不同之處,他們同樣願意看到我朱家上位,我朱家奪天下,他們心中會不安,但是多數可以接受。反過來,我朱家失去地位,出了意外,他們就是罷官還鄉的下場,還有可能性命不保。這就是洪承疇他們阻止文告上那句話的心理,他們是害怕當今皇帝皇權永固的。”
這個話說的兩邊都講了,左右都有道理,到底是左還是右?
朱萬化說道:“父親,我有些不懂了,對待皇權我們到底要持何種態度呢?”
朱大典說道:“我的話也的確是兩邊都說了。如果明確的說,我主張從現在起,我朱家的態度應該慢慢的轉向,從不造反轉向奪天下!
眼下屬於轉向過程之中,我們的策略就是:態度開始模糊,對於朝廷、皇帝依然和平、溫和,沿襲之前的策略,我們悶頭幹自己的事,忠君的話今後要少說,或者不說了。
我們照舊向朝廷納稅,和和氣氣的與他們周旋,目的是爲了安定天下,爭取民心,兼顧各方面的感受,不讓他們失望。
隨着我朱家實力的增強,態度要慢慢的變強硬。態度強硬也是策略,這是爲了平復內部,否則內部就會漸漸的不滿意,出分歧,還可能出亂子。爲父我覺得,這纔是爲國爲民。”
朱大典的態度明確了,就是要造反奪天下!只是要講一些策略而已。前邊做的一切都可以解釋爲策略了。朱萬化有些不安,他站起來給父親添了一杯茶,然後就在房間裡走起來,他在整理這一團亂麻一樣的信息。
不管由於什麼原因,假如崇禎繼續做他的皇帝,當然必須是憲政之下的皇帝,權利基本沒有了。那麼我朱家一系的大小官僚、軍官會不會受到迫害呢?誠實的回答這個問題,就是不保險。
初期是不會的,但是不排除個別人,個別事。因爲
軍隊上下都在朱家一系人的手中,官僚中也不少,大的亂子是不會有的。但是軍隊不能幹政,這是朱萬化定下的規矩,所以個別事件難免會發生。正像朱大典所說,執行報復的不是皇上,而是替皇上出氣的“忠臣”。
隨着年代的推移,原本就不大靠的住的制度,也會慢慢的走樣,也會有人時刻在努力的恢復舊制度。民主、憲政超前出現在中國,人們理解嗎?認同嗎?形勢變遷,但是仇恨依舊(丟了皇權的仇恨可不一般,看看王莽的下場就知道了)。到那時大規模的報復都可能出現,何況鳳陽朱家的皇族還佔據着皇位。就像朱大典所說:推翻憲政,復辟皇權都是可能的,或者說是必然的。朱萬化這一代可以掌握軍權、擁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可是第二代、第三代之後呢?憲政的壽命可能到不了一百年。
中國的文明最終會走向光明,但是我朱家的後代可能會走向地獄。不寒而慄呀!
朱萬化也想到,在中國執行憲政,這麼大一個國家,剛剛脫離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執行中國從來沒有過的民主、憲政,能保持下去嗎?民國的時候孫中山還提出軍政、訓政、憲政三段論(且不管他是什麼動機)。軍政就是專政,專政是沒有絲毫民主的;訓政就是需要對人民進行民主、憲政的培訓教育的階段。我朱家在當前的情況下放棄權利,讓崇禎繼續做皇帝,一步就憲政了?!我朱萬化就是平頭百姓,還能起什麼作用,即便控制着軍隊,難道還要軍事政變嗎?中國能一步跨入憲政嗎?答案相反,這幾乎等同於放棄了憲政。
如果自己上位,至少可以監督20年,20年是一代人的時間,培養了一代新人,情況就會好的多,雖然還不能保證憲政的成功,但是憲政夭折的可能性就減小了,增大了成功的可能性。
朱萬化也漸漸的說服了自己,是應該改變一下了。
朱萬化不知轉了多少圈,然後重新坐下,他還是有不放心之處,他說道:“父親,我想說曹操的故事,曹操傭兵百萬,已經完全掌控了殘餘漢朝的各項權利,大漢政權就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漢獻帝了。可是曹操至死也沒有廢漢獻帝,沒有奪帝位稱九五之尊,而是終身爲漢相。這是何故?還不是前後漢歷經四百年之久,大漢的皇權深入人心,忠於劉家皇室就是忠君,這個思想已經深入骨髓,誰敢冒險篡位,曹操就是怕天下大亂而不敢爲。我們現在遠遠的達不到曹操的權勢、地位和掌控能力。這個故事是否可以借鑑呢?”
朱大典也是靜靜的聽着,過了一會,他說道:“在我看來,以曹操故事比當今,有兩點不能比。第一,在魏國之內正是你所說之形勢,但是;‘魏’之外還有‘吳’和‘蜀’,天下三分,並沒有歸一,曹操不得不隨時提防另外兩家,他若稱帝,吳蜀必然聯合起來‘討伐漢賊’(吳蜀當時並沒有稱帝),與他的分而治之的謀略背道而馳。第二,前後漢是我中華第一個穩定的統一帝國,前面的‘秦’,二世而亡。天下人只知劉氏皇帝,而不知改朝換代,曹氏做皇帝自然無人認同。到了今天,哪個文人不知道改朝換代?誰都知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忠君與忠於朱家已經不能等同了。所以他鳳陽朱家的威勢可是遠遠比不上那個看似微弱的漢獻帝,天下士子忠君,可不一定終於鳳陽朱家。”
朱萬化頻頻點頭,朱大典分析的有道理。
說完,朱大典呵呵的笑了,說道:“我兒,你的心太純,也太沉重了,時間不早了,咱爺兒倆到園子裡走走,然後傳飯。北邊的祖大壽昨天遣人送來的肥羊,我讓他們烤上,還有你喜歡的辣椒。咱們好好吃一頓。”
朱萬化自嘲的笑笑,二人就奔園子走去。走到外邊,自然都是輕鬆的話題了。
--- 第397章完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