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俞仁思考着這些讓他開始迷惑的問題時,一位穿着員外服的中年男人走上了臺。這人身材稍胖,聲音洪亮。他一上臺,臺下原本嘈雜的聲音漸漸停了下來。
中年人在臺上靜靜的站了約半分鐘,臺下才徹底的安靜下來。他這才露出笑臉,向着衆人道,“很高興,衆位相公能夠光臨小店。我知道,大家今天來這兒,並不是爲了喝茶,而是來聽錢先生講‘經世致用’學問的。可惜,錢先生在到達嘉興府時,突然接到朝中急訊,不得不星夜趕回京師去了。”
中年人講到這裡,臺下立時一片喧譁。
中年人大聲的叫臺下靜一靜,可是效果並不明顯。最後,中年人不得不提高聲音道,“雖然錢先生返回了京師,可是錢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們南京的第一才子——楊舉,楊至庸,卻代表錢先生來到了我們這兒。
現在,便請我們的至庸先生上臺。”
中年人剛一說完,便從臺下走上來一個二十四五的年輕人。這人個頭很矮,大約只有一米六左右,臉上的模樣更是不敢恭維,就見他面部正中心的地方,一個碩大的圓鼻頭,就像一粒長在上面的肉葡萄,而鼻頭上面的雙目卻又格外的小,以至於在他的大鼻頭的襯托下,讓很多第一眼看到他的人,都感覺找不到他的眼睛。不過,雖然五官不太合格,但總算臉還是白皙的,算是符合了讀書人小白臉的最基本的一條。
楊舉一上臺,沒說話先向臺下深深鞠了一躬。
這些臺下的士子們多數都聽說過楊舉的名頭。他號稱南京第一才子,也是明年殿試狀元的熱門人物,可以說,當今天下的士子當中,沒聽過他名號的人,還真是不多。
臺下的一衆士子看到楊舉長的這樣一副不受上天待見的模樣,很多人都覺得大失所望,也有爲他惋惜的。這同時,便有許多人對楊舉起了輕視之心。下面又開始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這楊舉並不催促大家安靜,也不責備衆人。他就這麼站着,很認真的站着,然後用一雙雖小,卻很稅利的眼睛掃視着臺下的每一個人。
他的眼光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每一個被他掃過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心中一屏,嘴巴也自然的跟着停了下來,然後坐正身子,看向臺前。
楊舉的眼光掃過全場,全場也跟着安靜下來。他這才向前走了兩步,清了清噪子道,“非常抱歉,錢先生因爲朝中臨時有事,不得不星夜趕回京師。今天的這次原本由錢先生講的‘經世至用’課,便只能由我爲大家講解了。”
說完,楊舉又向衆人鞠了一躬,然後才慢慢道來。
“聖人在《易經?繫辭》上說‘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爲天下利,莫大乎聖人。’我們今天讀聖人之書,我想首先就應該考慮這樣的一個根本問題:究竟爲什麼我們要讀書,讀書是爲了幹什麼?難道就僅僅是爲了科場高中,然後便將書本拋到一旁嗎?……”
楊舉纔講到這裡,最前排便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向着楊舉喊,“楊才子。我們今天是專門來聽錢先生講課的,既然錢先生有事沒有來。怎麼着,也要向我們解釋幾句吧!我們這麼多人,很多朋友還是特意從外地、甚至外省趕來的,僅僅一句‘朝中有事’,便把我們發了嗎?這,未免也太不把我們當一回事了吧!”
楊舉看了那人一眼,沉思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這時,剛剛發言的那人,旁邊的一個人又站了起來。“楊才子不願說,莫不是又是你們東林黨要搞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吧!當年我們的沈閣老被皇帝召起,你們東林黨便暗中造謠,誣陷沈閣老。至使沈閣老隱居不出,最終達到了你們東林黨人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一次,不知錢先生又要搞出什麼樣的陰謀花樣呢?”
楊舉聽這到話,臉色一時變的難看起來,但是他城府極深,知道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發作的。如果自己控制不住情緒,與這些人爭執起來,便正中了這些人的下懷。對於此人所說的,關於沈一貫的這一段公案,楊舉也有所耳聞。
說到這位沈一貫,他便是浙黨的開創者,萬曆朝最重要的閣臣之一。當年,他前後在閣達十三年,其中任首輔四年。在這十三年裡,也是萬曆朝政壇最多事的時期,很多名臣,在這些政治風暴中倒了下去。可是,沈一貫卻沒有倒下,反而贏得了萬曆皇帝更多的信任。
正是在他任首輔時期,浙黨在朝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發展,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沈一貫本人在政治上也是一路春風得意,成爲皇上最信任的大臣。
可是,沒想到在萬曆三十三年的京察中,浙黨卻被當時主持京察的東林黨人排擠。沈一貫作爲當時的首輔,自然不能眼見着手下被東林人排擠而不救,於是上書皇帝,極言此次京察不公。
最後,雖然主持此次京察的東林黨人被罷,這事情卻被鬧大了。沈一貫也因此而引火燒身,最終這一把火終於燒到沈一貫的身上。在一衆御史的交相攻伐之下,沈一貫最終沒能頂住壓力,不久也告老還鄉了。
雖然皇上當時準了。可是沒幾年,皇上遇到了煩心事,便又想起這位當年和藹可親的沈老頭,於是暗中派人給已在老家耕讀隱居的沈一貫去信求教。
沈一貫非常熱心,他不僅認真答覆皇上的問題,積極的給他出謀劃策,還隱隱的表達出重新出山的意願。
可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沈一貫的這封給皇上的回信卻不知爲何,還沒送到皇上手裡,便先在民間傳了開來。大家於是都說,沈一貫是個僞君子,明明想當官,卻還要故作矜持,假惺惺的辭什麼官。現在又悄悄的向皇上獻媚,想要復職。還有一些說的就更難聽了,說沈一貫這叫:既想當**,又要立牌坊。
這話一出,沈老頭再也無臉出山,從此真正的做了隱者。連皇上數次派人送到他們家的信,他也是不看、不收、不回。
事後,大家自然都會想到,這件事情當中的關鍵便是那封信。據外間後來傳說,特別是浙黨人。說是,當年沈一貫的這封信被東林黨的重要人物李三才給偷樑換柱了,然後又篡改了內容在民間流傳開來。
據他們說,沈一貫派去送信的這位家人在半路上曾經受邀,在李三才的府上住了一夜。原因是,這位李三才當年曾是沈一貫的門生,所以與沈家的這位家人相熟。
此事在當年影響極廣,而且也不過纔過去六七年,楊舉自然也聽說過。可是,這事雙方都做的不太光彩,他自然不好解釋,也不能解釋。所以,聰明的楊才子選擇了沉默
楊舉沉默了,這些萬鬆書院的人卻並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楊才子爲什麼不說話呀?你給我們說說嘛!也讓我們見識見識你們東林黨耍陰謀的手段。說不定,我們因爲佩服你們高超的偷雞摸狗的手段,便全都投到你們東林黨的門下了呢!”
雖然這人話說的尖酸,臺上的楊舉卻十分能夠裝傻。被人如此的排擠,他卻似乎一點也不尷尬。看他單手托腮,雙目下視,一副沉思的模樣,好像正在思考對方的話,又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對方的話。俞仁不由的暗暗佩服起來,他本以爲自己的臉皮天下最厚,看來,與這位楊大才子相比,自己的那點功力,還真是差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