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桂兒住在宮苑後面暗處的破爛房間裡。
雷大郎不待走近,已聞到陣陣臭氣飄來,掩人呼吸。待推開快要支離破碎的木門,向裡面張望半晌,竟看不清其中情形,才知四面牆上沒有一個窗戶,整個房間如同暗室。
倒是裡面的人將他看個清楚,道:“要麼進來,要麼出去。”
雷大郎只得先走入,將門輕掩。片刻後纔看清四壁烏黑,地上只一張木榻,上面的棉被破爛得好像漁網一般。
有個人堆在其中,佝僂成一團,正將別人咬過的半個蘋果舉在脣邊欲食。
不待雷大郎開口,那人卻先尖叫道:“退後——你踩在我的吃食上了——”
雷大郎低頭才見自己腳下有幾片爛白菜葉。向前還有兩塊碎豆腐和猜不出甚麼東西攤在一起,臭氣應該就是它們散出的。
雷大郎見無處可以落身,只得在門側倚牆而立。
那人也不禮讓,只用一雙呆滯眼睛看他,目光之中寒涼猶盛,叫雷大郎以爲似被死人注視,心中甚覺不安。
二人默然相持片刻,雷大郎道:“你叫花桂兒?”
花桂兒哈一聲,道:“這多年沒人喊這個名字,我倒忘記了,許是吧。”雷大郎道:“你曾和小太常在一起聽差?”花桂兒卻不言語。
室內雖有微光,但雷大郎仍看不清她容顏,半晌後聽到嗚咽哭聲,倒嚇了一跳。
花桂兒抽噎片刻,道:“休提——看惹我眼淚——”又哭幾聲,然後道:“小太常——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在喉下——我親眼見得——你怎地無能?——竟不肯爲她報仇?——你怕什麼?——”
雷大郎聽得這一句,就知她必是當年的知情人,心中疑慮盡消。待聽她斷斷續續地說出,才知事情真相。
原來這花桂兒就是小太常被害那日因子時要起來值夜而伏在牀上睡覺的兩名小宮女中的一個;而另一個就是早已亡命的寶兒。
自小太常被害後,花桂兒就提心吊膽,以爲自己早晚要因這件事倒黴。
果不其然,數日後就被調到關押失意妃子的偏冷宮苑聽差,從此後就像被遺忘一般,接連五年沒人過問。
花桂兒生得雖不算美貌,但天生聰慧,加上口齒伶俐,原甚得上主歡心,多有人喜歡。如今吃不得吃,穿不得穿,生活淒涼,叫她好不堵心。
前後思量,行書一封,上呈予管事太監,希望藉此得以改變。
孰料卻招來一頓大杖的毒打,將她右腿的膝蓋骨打碎,落下殘疾。掌刑太監臨走時手指花桂兒惡狠狠地道:“天生賤命,就該安份守着,掙扎甚麼?再落一字在紙上,就要你死,知道嗎?”
花桂兒此時才知這金雕銀鑄的宮苑對自己這樣卑賤的人來說不過是個大棺材,一入其中,便似死掉一般,只剩口氣喘着,餘下的皆是妄念。
這樣想着,再不敢多說什麼,只睜眼便活,瞑目便死,朝出而勞,晚歸而息,把自己變成了一具行屍。
雷大郎聽罷她的悽慘遭遇也覺心寒。沉默半晌,道:“小太常是誰害的?”
花桂兒長出口氣,道:“你若肯日日供我三頓好吃喝,我便告訴你。”將含在嘴裡的一口爛蘋果艱難嚥下後,低迷了聲音道:“你也得見,我活的艱難,連三餐都不保。我——我——”哽咽起來。
雷大郎想着若無小太常連累,她也不至於落得如此窘境,點頭道:“吃喝不是難事,我將你調離此地,便入我尚膳監吧,叫你坐在御膳房的大竈前吃,如何?”
雷大郎以爲憑花桂兒此時境遇,聽到這番言語必要樂翻。
孰料她只淡然一笑,搖頭道:“算了吧,似我這等賤命,怕無福消受如此善待。”雷大郎聽她拒絕,倒感意外,一時竟不知該問什麼。
尷尬片刻,聽花桂兒道:“那日來害小太常的太監中,有一個我識得,原是鐘鼓司的掌鼓,叫小全子。這多年過去,他必也不在那裡了。”
將低伏目光擡起看向雷大郎:“但憑你此時權勢想查出他來應不是難事吧?”雷大郎點一點頭,轉身便走。
出得房來,長喘一口惡氣,聽身後的花桂兒高叫道:“記得你應下的。”
小全子已被調到司禮監做了一名掌司。因連年貪婪,叫他胖得駭人,站在雷大郎面前,比似一座肉山。
雷大郎仰頭瞧他片刻,道:“可還記得小太常?”小全子正撲落跪在膝上的灰塵,聽這一問,倒怔住。想了半晌,搖頭道:“稟大人,小的不記得了。”
雷大郎早料想他必如此應答,猛地踏前半步,將身斜靠入他懷,伸左手扣住他右臂,右手絆住他左臂,雙肘內拐,快逾閃電般用力擊在他的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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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正是肝部所在,若被打擊,立時充血,脹痛異常。小全子疼得慘叫一聲,張口噴出血來。
欲待掙扎,但雷大郎所用招數乃是藏密正宗的大擒拿手法,卻極管用,任憑他如何扭動,就是脫不出雷大郎的控制。
雷大郎咬牙問一聲:“記不記得小太常?”小全子嗚嗚着口齒道:“不——記得——”雷大郎雙肘又擊,再問一聲:“記不記得小太常?”小全子又噴鮮血,但仍道:“不記——得了——大人——”
雷大郎惱得心癢,雙肘猛擊數下,將小全子的肝打到爆裂。小全子口中盡是鮮血,汩汩不絕,人也慢慢柔軟下來,眼看命就不保。
雷大郎呼呼大喘,將身前的肉山撒手扔在地上,俯在上面扼住他肩胛兩側的天髎穴死命掐下。這處穴道關聯神經,極痛,比打爆肝膽還不可忍。
小全子煎熬不過,掙扎片刻,終於吐出:“不關我事——是——內官監的——賈公公——帶我們去——”然後將頭一歪,半死在地。
雷大郎站起來看他片刻,猛地擡腳踹在他咽喉上。只聽一聲脆響,喉骨立時碎裂。小全子將粗大手腳扭了幾扭,死掉了。
雷大郎向暗處揮揮手,召喚霍天威帶領幾名禁衛走出,抖開一個大灰布袋,將小全子裝入其中,擡向早預備好的裝炭灰的牛車,埋入炭灰下面,拉出宮苑,尋找荒涼之地埋掉。
這賈公公名叫賈幻真,是個乾瘦的人兒。尤其一雙眼睛雖小似螢豆,卻轉個不停,一望即知是個狡詐的鬼。
雷大郎瞧他片刻,道:“還記得小太常嗎?”賈幻真哦了一聲,倏然將身一低,左掌穿出打向雷大郎的胸口。
雷大郎未料他竟然敢首先發難,倒沒防備,躲避不及,痛得吸氣。同時閃身後撤,翻臂接下他打來的第二掌,卸去力道,擒住手腕帶過,將他秸稈般粗的身體輕鬆摔出。
這賈幻真便是當日擊碎小太常喉骨的太監,他雖會些武功,但和雷大郎較量卻差得太多,只三、四個照面就被擊倒,捧着雷大郎踩在胸口的腳告饒。
雷大郎逼問小太常被害經過,這賈幻真立時說出:“不關我事,是康公公叫我做的。”
雷大郎一驚,道:“康公公?哪個康公公?”
賈幻真苦着臉兒道:“還有哪個康公公?就是和你最好的康公公——他說是魏朝魏公公叫如此的。”
雷大郎如被雷擊,竟傻呆呆地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賈幻真見有機可乘,猛地翻身爬起便跑。
躲在不遠處的霍天威早防他如此,正張弓以待,一箭洞穿他胸背。賈幻真叫都不及,仆倒在地。
康公公聽說雷大郎請他,爽快來赴。
雷大郎也不勸酒,獨自悶頭苦飲。康公公見了笑道:“哪有你這樣的東家?只顧自己嗎?何苦請我來?”
雷大郎猛地擡頭,盯視他道:“爲何要殺小太常?”
康公公被這一問喝得怔住,片刻後訕訕地道:“你——都知道了?”
雷大郎卻不答,只將眼角不停地跳動。
康公公抓盞在手,猛飲一口,然後道:“那時你剛剛投身在魏朝魏公公的身前,他怕你多與宮中的其他人有瓜葛,將他的事泄露出去,於他不利,是以命我找人——我也是不得已——也是爲你着想——你剛剛——你說——但我也不甘心——後來我叫你去殺魏朝,就是想你能爲小太常報仇,你——”
雷大郎猛地立身飛起一腳將他踹在地上,摸出懷裡的‘飲光’抵在他胸口咬牙道:“你若不說,他怎知有小太常在?都是你害死了她——可恨我還當你是朋友,託你將她調到我身邊來,卻不想——不想——”雷大郎雙脣顫抖,哽咽無語。
康公公有武功在身,自然不肯如此遭難。想要掙扎,卻發現四肢痠軟,一分力氣也使不出。不禁驚叫道:“你——你在酒中下毒?”
雷大郎獰笑一聲,道:“若不下毒,你怎肯如此輕易就範?”
康公公見逃之不脫,逞出軟笑道:“好兄弟,便念哥哥這多年對你下力照顧的份上,饒過哥哥——吧——”雷大郎不待他說完,已將‘飲光’插入他的胸口。
在宮苑中掙扎了這麼多年,叫雷大郎明白這裡沒有‘情義’二字可念。康公公確是幫過自己,對自己有提攜引薦之恩。但自己既然問起小太常被害之事,就不能饒他。不然康公公爲求自保,來日必要尋籍口將自己置於死地,是以只有殺他以絕後患。
雷大郎唯惱當日自己心慈手軟,將魏朝這奸賊饒過,卻不想竟不能爲小太常把仇報個乾淨,深以爲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