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鳳凰被劫掠那次,因爲銀若雪胳膊受傷,曾叫童牛兒發雄威,主持過一次朱雀營的營務。當時童牛兒爲了立威,曾把一名與他對立的錦衣衛耍手段殺掉,叫滿營的錦衣衛都認識他的兇狠和陰險,沒有人再敢拿他這個副營使不當回事。
童牛兒也便趁着這個而拉攏下營中不少好手爲自己辦事。他使用銀錢一向大方,也最善於籠絡人心,一來二去之後,這些人也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爲惡了。如今他貴爲雷怒海的東牀快婿,這些在雷怒海手下當差的錦衣衛自然對他更加地高看一眼,不敢有半點違拗之處了。但聽說他頂替銀若雪當了正營主,還是有不少人咧嘴,以爲童牛兒什麼能耐都沒有,只會耍奸弄狠,不能衝鋒陷陣,這個營主怕當不好。
童牛兒也有自知之明,懂得這些人所想的。但他如今的心思和以前已經大不一樣,早不拿這個朱雀營的營主當回事。只是形勢所迫,還想着要殺杜天橫,所以不得不幹罷了。如此一來,他對手下人自然寬泛,不肯爲難誰。衆人見了才知這小兒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都暗自慶幸。
杜天橫見童牛兒走馬上任,偷偷地高興,以爲自己的計算得逞。接下來便想着找尋怎樣的機會來謀害他的性命了。如今的錦衣衛因爲宦官集團當政,把天下弄得越來越不堪,民憤一天甚過一天強烈,沒辦法只好四處鎮壓,所以一直疲於奔命,爲魏忠賢這個連都沒有的人效勞。
這一天童牛兒正在營裡聚着幾個和他一樣好賭的錦衣衛支着局扔骰子,忽然聽到在外面守風報信的人進來稟報:“杜天橫杜大人正向這邊來呢。”童牛兒一驚之後立刻叫衆人把局面收拾起來,按秩序站好。他則在那張大案後面居高而坐,弄出一副研究公務的模樣。
杜天橫進來之後見了不禁暗暗地冷笑,以爲這小兒倒是會僞裝。童牛兒看着杜天橫那不冷不熱、喜怒不顯的模樣,忍不住就想撲上去,直接用暗藏的袖弩把他射殺在當地才過癮。他是個最喜歡快意恩仇的人,有這樣的心思倒不奇怪。但知道時機還未到來,所以只能強壓着心裡翻滾的仇恨,在臉上開出笑容來,起身轉過大案,一邊寒暄着,一邊上前拉住杜天橫的手親熱。
杜天橫此時和童牛兒卻是一樣的心思,所以兩個人面對着,都能感覺到對方暗藏的殺機,也都覺得夠尷尬,夠無奈。
二人按着賓主落座之後,童牛兒一邊吩咐上茶,一邊向杜天橫道:“什麼好事有勞杜大人親自跑一趟來爲我報信啊?”這話語裡自然有擠兌杜天橫的意思,杜天橫自然聽得出來。但想着小不忍則亂大謀,且先讓這小兒猖狂幾日吧,看他能佔到什麼便宜?等我結果了他的性命,就知道是誰笑到最後了。
所以聽童牛兒這麼問,杜天橫只是微微一笑,並不着惱。道:“剛剛得雷大人吩咐,叫你我共同領營中錦衣衛出城去平滅匪患。我特意來尋童大人商量應對的辦法,看看這一仗怎樣個打法最好。立不立功還在其次,不要叫大夥枉送了性命纔是真的,童大人以爲呢?”
童牛兒聽他說得唐璜,想起救霍敏玉那次,他爲了逃跑,不惜把馬上的錦衣衛打下馬去來奪取馬匹,忍不住在嘴邊翹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杜天橫最奸猾不過,立刻就猜出幾分意思,暗暗地在心裡罵他。
童牛兒用眼光掃視着帳中的其他錦衣衛,點頭道:“杜大人說的極是。那功勞就算立了也是別人的,終究落不到我和我的這些兄弟頭上;只有性命是自己的,且只有這一條,一旦弄沒了可沒地方找去。不但如此,怕連個抱委屈的地方都沒有,當真冤枉得緊。”
他這番話連諷帶刺,把杜天橫以前瞞報軍功,爲自己撈好處的底子都抖落出來。說的雖然不夠分明,但這樣的事衆錦衣衛都早有聽聞,自然明白,皆忍不住笑出聲來。杜天橫何曾受過這樣的憋屈,直惱得臉皮青色,眉眼跳動,就想發作。
但想着這裡是朱雀營的大帳,一旦真的喧鬧起來,自己怕佔不到什麼好出去。更何況童牛兒畢竟是雷怒海的女婿,不比以前那個狗屁不值的小小副營使。就算自己壓住了他,這小兒豈肯善罷?肯定要到雷怒海那裡爲難自己。而雷怒海是怎樣尖銳的性格?必定要設下圈套報復。自己在人家的手底下混飯吃,處處都要受他的挾制,如不肯隱忍,以後的日子怕要不好過了。
想到這裡,杜天橫強壓下心頭燃得正旺的怒火,陪出笑臉來,道:“童大人說的極是,我也是這個意思。此次要去剿滅的匪患不比以往,各個都是武功高強之輩,若沒有好功夫和他們對抗,怕最後討不到什麼便宜。所以我特意來找童牛兒商量一個保全性命的辦法。”
杜天橫的話音剛落,帳中的衆錦衣衛都忍不住笑,拿眼光看着童牛兒,不知道他要怎樣應付。因爲誰都聽得出這番話是專門說給童牛兒聽的,只爲譏諷他武功太弱,沒什麼真實本事。卻不想童牛兒並不在意,笑着對杜天橫道:“杜大人怎地不知道?陣前死的從來都是那些自持武功高強的狂傲之輩。似我等這樣沒本事的哪敢上前去送死?怕早就找個穩當的地方躲藏起來保全性命了,哪敢勞煩杜大人爲我等操心?杜大人還是想一想自己的性命如何保全吧,不要等到鋼刀壓到脖子上那一刻想可就晚了。”
杜天橫聽童牛兒說的話越來越不堪入耳,倒被他喝住了,不敢再往下接,以爲真的鬧起來怕要對自己不利。以童牛兒現在的身份,若真的暴喝一聲,叫這帳裡的衆錦衣衛撲上來一起把自己殺掉,那雷怒海怕也不能把他怎地。
想到這裡,杜天橫回縮身體,端正態度,向童牛兒道:“童大人笑談了。你我同在人家的帳下當差聽喝,本就應該同仇敵愾,相互幫助纔是。如此不但能保全性命,還能不負九千歲魏大人和雷大人的信任與託付,和東廠的衆兄弟共享那榮華富貴,童大人以爲如何?”
童牛兒聽他把話鋒變得柔軟,知道他已經怕了,也就無心再逼迫。他知道若把這杜天橫逼急了,怕也不會對自己有什麼好處。還不如先就這樣將就着,等到適當的時機到來時再收拾他不遲。童牛兒雖然知道自己憑着是雷怒海的女婿這個身份可以任意爲惡,誰也拿他奈何不得。但他從來都是個以爲自己如何的人,不肯幹那狗仗人勢的齷齪事,所以也就懶得往那方面想。
二人收拾起彼此的敵意,把事情拿出來商量一番。但這樣的商量只是相互說着沒用的廢話,並沒有什麼好的結果可以期待。杜天橫來之前也早就預料到,所以並不感到失望。然後和童牛兒拱手告別,回營去了。
童牛兒望着他消失在營門口的背影,忍不住向地上啐一口,暗罵道:不知死的鬼,看我早晚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回頭看身後的衆錦衣衛正都望着自己,才知自己剛纔的表現有些過分,於是裝着咳嗽地又向地上吐了兩口遮掩。但終究是假,讓衆錦衣衛都掩嘴竊笑,以爲他和杜天橫之間早晚要有一場龍爭虎鬥的好戲上演,卻不知最後誰死誰生。
回到府裡,見銀若雪正抱着那個任誰都奪不去的布偶坐在牀上發呆。但看見童牛兒進來,原本呆滯的目光卻忽然清澈片刻,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問:“可爲我的孩兒報仇了麼?”童牛兒聽了卻嚇一跳,不明白她怎麼會忽然問出這一句?走到近前低身道:“若雪,你——你好些了嗎?”
銀若雪卻不理他,重複着那句問:“爲我們的孩兒報仇了嗎?”童牛兒才知她此時神智復明,倒歡喜得不知道該說什麼,結巴半晌才道:“報了,怎能不報?方威那小兒已經被我殺了,人頭現在就在咱們孩兒的墳上祭奠着呢,你放心吧。”
銀若雪聽他如此說,忽然裂開嘴大哭起來。童牛兒看着好不疼惜,忙擁入懷裡哄慰。同時以爲銀若雪的病可能到此也就好起來了,暗暗地覺得欣慰。卻不料銀若雪哭過片刻,重新又回到她自己那個混沌不明的世界裡去了,雙眼再次模糊起來,對童牛兒的呼喚沒什麼反應。
童牛兒才知銀若雪還是依舊,並沒有什麼改變。轉念想着她對那孩兒極疼惜,若神智清明,必要日夜地想念哭泣,不知道還要受下多少痛苦的折磨。倒真的不如像現在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好些,也讓自己的心裡好受些。
這樣想着,呆呆地看着銀若雪,真的分不清到底是她癡傻,還是自己也如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