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街道雖寬,但兩邊都是飛檐翹角的官家府邸。裡面的僕人聽到外面有大批花兒乞丐內槓鬧事,都怕受到殃及,早將大門關閉,把頂門槓頂得結實。
如此一來,這條街就成了只通前後的直街,並無第二條路可走。兩頭截斷後自然變成插翅也難逃的死衚衕。
衆乞丐見方威這邊兇狠,無奈只得向那一邊跑;他們卻不知擋在那一邊的董霸比方威還要冷血,不待衆乞丐靠近就已將箭雨灑落,又射殺十餘人。
衆乞丐見此路還是不通,只好轉身又向回跑。這邊黃堅正被朱大哥等一班死士拉扯着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嘩地一聲響,似大潮猛漲,轉瞬間四周又都是破衣爛衫的花兒乞丐在嘶叫奔逃。叫人瞧着有些滑稽,以爲世界荒誕,只瞬忽間便將繁華荒蕪、桑田滄海這齣戲演過一遍。
方威身在馬上,正指揮衆弓弩手上前射殺朱大哥等人,然後捉拿黃堅。忽見衆乞丐又衝到馬前,心中怒起,命陳校尉令弓弩手準備放箭。
陳校尉領命後毫不遲疑,將手高擡。
衆弓弩手早已將硬弩下的箭匣添裝停當,見陳校尉舉手,紛紛準備。可不待陳校尉的手落,卻猛地見自衆乞丐的人羣中射出一道亮芒。
此時正是近午時分,陽光尤烈,照得這亮芒分外刺目,叫人人瞧得清楚,呼嘯而至,正中陳校尉的咽喉。
陳校尉哼一聲都不及,一頭栽落到馬下,將方威和衆弓弩手皆都驚住,纔看清插在陳校尉喉間的是一隻沒有尾纓的鋼鏢。
不等衆人緩過神來,倏見從乞丐羣裡又散出十幾道亮芒疾飛而至,分別撲向方威和他身側的弓弩手。
方威武藝高強,自然傷他不得;但衆弓弩手卻只擅長射箭,再有便是吃喝嫖賭,躲避暗器這一項卻沒有練習過,是以紛紛被打中跌落馬下。一時間人仰馬嘶,亂到不堪,瞧來好不熱鬧。
方威見所出暗器挾力剛猛,方位拿捏準確,幾無虛發,暗暗吃驚,不料想這乞丐中竟暗藏高手。
他卻不知這高手身份了得,想當年在江湖闖蕩時行俠仗義,曾得下‘千手佛’的喝號,十數年名列暗器第一,每被提起都要得下大大的讚揚。不是別個,正是自稱鶴翁的鶴萬年。
童牛兒既然想救黃堅黃大人,自然將可能發生的狀況一一料想。他幾經婉轉打聽,得知如今的黃堅身邊遍佈錦衣衛,一舉一動都被監看。
這還差些,東廠更是撥出大批御衛在他左近埋伏,防他逃離。是以這一次童牛兒便將劍閣峰上的一衆英雄盡都邀請而來,只爲勢在必得,百無一失。
劍閣四俠不消說,雲婆鶴翁、石佛俠姜楚等也都身穿破爛衣衫潛藏在花兒乞丐當中。
東廠小營弓弩手第一次放箭時,衆人正在另一邊觀察動靜。見衆乞丐南逃而去,劍閣四俠先吃一驚。
玉塵子和萬山紅正想回身去保護黃大人,卻被翁九和伸臂攔住。鶴翁在側低聲道:“二位莫急,這錦衣衛既然在前邊設下阻擋,必也截斷了後面的退路,他們定然還要回來。”
翁九和聽與自己所想一樣,點頭道:“如今唯有拼死向前,將那羣弓弩手衝開,纔有一條生路在。”
鶴翁道:“這個容易,且看老夫手段。翁大俠,你幾個只需鼓動衆乞丐一起向前,叫大家同仇敵愾,必能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翁九和道:“不需慮,我等自會振臂高呼。”
那被封鎖的街道不過百多丈長短,跑個來回只用盞茶功夫。幾人正自計較,見衆乞丐已經被那邊的箭弩射回來,便也混在其中,跟隨着向方威這邊跑。
鶴翁早將一隻鋼鏢扣在手裡,見陳校尉正要命令衆弓弩手放箭,便先將他射殺。然後自圍在腰下的皮囊裡掏出十幾只獨門暗器金線鏢來。
這鏢長有三寸,寬只兩分,是一個四面起棱的狹細錐體。爲了增加重量,鏢身乃用純金夾鋼打造。尖頭極銳利,便是寸厚木板在數丈內也可輕易洞穿。
鶴萬年暗器工夫獨步天下,無人可及,尤以準頭之佳見長。便是這金線鏢鶴翁常常在夏夜中以耳辨音,用來打居室中的蚊子,可見已練到百發百中,神鬼難測的地步。
但云婆婆老來生活節儉,而金線鏢每支打造頗費金錢,是以雲婆曾正告鶴翁:不到萬般無奈的境地,不須使用。
鶴翁領此嚴令,自然遵守。今日見形勢緊迫,已到毫髮之下懸萬鈞的境地,無奈一揚手便撒出十幾只出去,旨在將衆弓弩手嚇退。
翁九和見時機已到,高聲喝喊:“兄弟們,拼命的時候到了。今日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想活命的——跟我衝呵——”
他話音未落,玉塵子也高聲道:“官軍要將我們全都射殺,大夥衝呵——”
正所謂‘萬衆一心,志可鍛金’,這一幫花兒乞丐的毆鬥本就打得糊塗,突然遭到東廠小營弓弩手的射殺,心裡正都不忿。而他們原是自甘輕賤,把性命看得不值半文的一羣,聽有人出來號召,立時齊都響應。兩夥合作一夥,各舉刀槍棍棒,潮水般向方威和衆弓弩手衝來。
方威見衆人來勢猛惡,心知抵擋不住,忙撥轉馬頭想要逃離。
奈何這街道在人少時還顯得寬闊,此時擁塞着百多匹馬,卻立時兜轉不開,將方威的去路阻住。
方威見前不能行,聽身後喝喊之聲震撼天地般響着迫近,肝膽也顫。慌亂之下甩掉馬鐙,騰身躍上身旁的民宅圍牆,然後一縱跳落到丈遠左右的房頂之上。
待回頭看時,見衆乞丐正洶涌而過,將一班驚慌着擠作一團逃離的弓弩手衝撞得人仰馬翻,仆倒在地。不等掙扎起,已被刀劍砍傷,棍棒擊打,傾忽間喪命當場。
方威對人命本不疼惜,死傷多少也博不下他一哂。他此時眼中只見他的坐騎,那匹購自大宛的戰馬正被從腹側劃開一條長長的傷口,內裡的肚腸下水伴着鮮血滾落出來,撒了一地皆是,被它自己踐踏着,踩得愈加不堪,顯見怕是活不得了。
這馬雖是東廠所買,但自方威奪下五龍將軍的封號至今,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已兩年有餘。
方威本是個性情冷淡之人,又存身在這明暗都要爭鬥的東廠之中,早將一顆心寒涼得透徹。覺得這世間除了未亡的父親之外,只有這匹不會使奸耍詐計算他的畜生還可親些,是以從來都下力疼惜。
此時見愛騎受屠,如割他肉般疼,咬牙想要躍下救援。
但見得正轟轟隆隆奔跑過的衆乞丐那一張張眉眼都歪扭到猙獰的臉孔,知道去便無回,沒奈何只得忍下。眼睜睜地看着那馬兒掙扎片刻,慢慢滑倒在人羣中,被淹沒不見。
和所轄營中錦衣衛伏身在街道旁的民房頂上監看衆乞丐毆鬥的青龍營營主申寧卻是個不要命的主兒。
此人沒什麼長處,唯‘勇’這一字堪誇。心地又實在,顧慮也少,倒沒有方威那般束手畏尾的恐懼。
見衆乞丐鬧得猛惡,心裡火起,手提三尖兩刃刀騰身縱下,直撲向發鏢打傷衆弓弩手的鶴翁。
鶴翁早見得他在,已將兩枚金線鏢扣在手裡防範。忽聽到耳後金風不善,暗道不妙。頭也不回,只將肘下小臂一折,抖手打出。
他這一手能爲正是當日童牛兒和銀若雪在玉臺山下的茅草屋中見到的拋甩炊餅時所用,今日也把申寧駭得不輕。
他並不曾見鶴翁雙肩有絲毫動作,是以未加防範。但倏見兩道耀目亮芒已自他身側激射而出,直撲向自己的面門。
所謂‘暗器’旨在欺人不知才能傷人。鶴翁能夠只動小臂便將金線鏢打出,且挾力猛惡,手法精準,是爲大家典範。
那金線鏢的鏢身乃是純金夾鋼打造,雖然細小,卻十分的重,自然壓手,打出後速度奇快,尖嘯聲只是剛聞便到申寧的眼前。
申寧頭腦雖然笨拙,但武功卻精純,早將身體練的靈活。見得不好,急忙停身墜勢,猛擡三尖兩刃刀遮擋。只聽得‘叮’的一聲脆響,申寧心裡歡喜,以爲已撥打出去。
可此念剛起,卻覺得肩頭突地一歪,痛得他猛地咬牙。低頭見那鏢尾金赤燦爛,正半在自己的肉裡閃耀着光芒。
申寧性格剛烈,雖然受傷,卻不挫餘勇。大喝一聲,仍向鶴翁撲下。
鶴翁身旁的玉塵子見了怕鶴翁老邁吃虧,不待鶴翁應對,先就轉身,忽然揚手將攏藏在破爛衣衫袖裡的拂塵抖出,把三尺多長的塵絲向申寧胸口打來。
申寧雖也料到這老翁左近可能會有幫手,卻萬不曾想是如此厲害的角色。沒見到刀槍棍棒向自己招呼,竟是一大捧柔細的金絲來襲。
但他歷練日久,自然懂得兵器中愈是軟細的便愈兇險,也便愈厲害。是以不敢大意,忙不迭地提氣折腰,將三尖兩刃刀抵在身下,借力騰轉,堪堪避過。才見自己已經落身在衆乞丐之中,被衝撞得險些跌倒,叫他好不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