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若雪心中道:便想不肯也來不及了,生米煮成熟飯,朽木雕刻成舟,任什麼都晚了。又點一點頭,可想想不妥,道:“他只是個都尉,小小的從五品。我若嫁他,豈不折辱了門楣?”
雷怒海搖頭道:“這個不需你操心。三個月內,你倆個便典行大禮吧。若再晚些怕就不好看了。”
銀若雪聽得糊塗,道:“什麼不好看?”
雷怒海目光柔柔地看她片刻,道:“你已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少騎馬,莫亂動,小心傷了胎氣。我以後每日遣御醫爲你診視。生第一個孩兒最是兇險,一定要小心。”
銀若雪“啊”了一聲,大張着嘴半天合不攏,木雕泥塑般立在當地反不過神來。才知一時的快活換來的卻是天大的麻煩。
童牛兒把馬牽在身後不騎,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頭也不擡,只胡思亂想。可到底想些什麼,自己卻不甚清楚。
進了春香院,上樓入房,卻遍尋不見賽天仙。纔想起那夜她隨雲婆鶴翁二老去劍閣下的石屋小住,至今未歸。少個人在,屋中好不冷清。
想起俗語所說的‘世路難行錢做馬,愁城欲破酒爲軍’有三分道理。喚小丫頭進來,與她一錠銀去買酒,把盞自飲,喝到酩酊,在椅上已坐不住,轟隆一聲跌摔在地下。
林鳳凰和白玉香在隔壁早聞他歸。但賽天仙不在,不方便過來。忽聽小丫頭失聲叫喚,忙過來看,三人合力將童牛兒擡到榻上。
童牛兒極有酒量,雖醉不迷,見二女在前,遣走小丫頭後將事情原委從頭細細講了,口齒清楚,一事不漏。
二女聽罷亦驚。尤其林鳳凰,失望得險些哭出。
白玉香瞧見自然明白,爲她遮掩道:“童大哥,這是好事呵。管她誰生的孩兒,總要姓童,就是你童家的後代。你爲祖上延續香火,可喜可賀,愁從何來?更何況銀姑娘那麼出衆的一個人兒,生下的孩兒必也不差。而你身爲雷公公的東牀快婿,雖是父因子貴,但從此掌權得勢,豈不快哉!”
童牛兒最喜歡平白無故占人家便宜,這本是俗人共性。
他此際之所以苦惱不堪,只因憂慮賽天仙和林鳳凰該落身何處,此其一;其二是他過慣放蕩無羈,沒有勒絆的自由日子,突然要被關入金鑄銀鑲的籠中,怎受得了?
一想到從此要過錢也不能賭,酒也不得喝的慘淡日子,童牛兒便覺得活着再沒甚意思,倒不如死了清爽些。
可聽白玉香一番言語開導後又恍然有所醒悟,纔想起自己有個孩兒正在銀若雪的肚腹之中慢慢長大。那孩兒確是自己的骨肉,待降生後須叫自己爲父。
這情形便如有樣寶貝,雖揣在別人懷中,但天下人皆知那寶貝是自己的,是以早晚要歸入自己手裡,想來怎不叫人高興?
他雖不曾受過禮樂教化,但子嗣之念卻重。這樣一路思慮下來,慢慢將前景看得清楚,臉上也一點點綻出笑容。
想到極樂之處,忍不住猛地坐起,將手一拍,哈地笑出。倒把白玉香和林鳳凰嚇了一跳,不知他哪根神經搭錯,怎地犯起瘋來?
林鳳凰本也有意勸他兩句,奈何淚在眼底,就是不敢開口。只怕話未說出,淚已先流。想着他若娶下銀若雪,自己又該怎辦?可若勸他不娶,那銀若雪已懷了他的骨肉,又怎能不娶?
轉念又惱銀若雪,倒是厲害,竟將孩兒懷上了。早知如此,自己先就與童大哥苟且一把,說不定自己先有孕在身,童大哥娶下的必就是自己。
這些念頭在林鳳凰的腦中一閃寂滅,叫她大吃一驚,不明白自己怎會有如此不顧廉恥的心思?
才知自小到大所受下的禮樂之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只在這短時日內便已被消磨殆盡,叫如今的自己變得和這春香院中的娼妓沒甚區別。
但轉念又覺得坦然,自己早已不是大家閨秀,王侯千金,還何必拿那些不着邊際的東西苦惱自己?
愛恨只是一念之間的事,任是對錯也如白馬過隙,轉瞬即逝,難得長久,自己又何必沁yin其中,變樂爲苦呢?
因有喜在胸,這一夜童牛兒折騰到天明才睡實。
正夢見將銀若雪未生的孩兒摟抱在懷中親暱時,那孩兒突然伸出小手在他臉上拍打。童牛兒初時尚能忍得,只呵斥他。可那小兒毫無懼色,倒一巴掌比一巴掌打得重,叫他惱羞成怒,把那孩兒高舉過頭頂,不顧銀若雪的哀求,向地上便摔。
可不待孩兒落地,夢卻醒了,但仍覺有人在他臉上拍打。睜眼看時,見賽天仙正俯身向他,臉上掛着盈盈笑意。
童牛兒怔愣片刻,才明白夢從何來。將被子猛地掀起,一把扯賽天仙入自己的懷中,二人笑鬧成一團。直到衣衫剝盡,興風成雲,聚雲化雨。
酣暢淋漓之後,童牛兒手捧賽天仙的臉兒細看,才發現雖只一月不見,這妮子變化卻大。
原本低伏的眉腳高揚着,一雙眸子灼灼有神,含春蘊色。兩頰添肉,膚脂增白,比原來更顯清秀美麗。
在那紅潤脣上香下一口後笑道:“有爹孃疼愛的孩兒就是不一樣,氣也舒暢,神也飛揚。這些日子過得不錯吧?”
賽天仙嘻嘻笑着,掩不住心中得意。張臂摟住他頸項道:“相公,爹孃叫我問你,你何時娶下我呵?他二老說要爲我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叫你娶了不悔。”
童牛兒聽她說這句,似一把鋼刀猛地捅入胸中,疼得笑容凝結在臉上。
賽天仙見了奇怪,道:“相公你怎地了?”童牛兒長喘一口氣,翻身躺倒,道:“若雪她懷了身孕。”
賽天仙久在風月場中討生活,只聽這一句,便立時明白這故事是怎樣來去情節,也知道自己的結局該如何落幕。呆呆地躺了片刻,忍不住自眼中流下淚來。
其實她早在心中掂量過自己和童牛兒的高輕低重。
童牛兒雖出身乞兒,長大無賴,可如今卻是東廠中的錦衣衛,在這京城裡是最掌權勢,盡拔人尖的人物。他若不是顧及林鳳凰和白玉香二女,怕早已搬出春香院,置宅另過,自有一番風光在身前身後。
自己雖已從良,但娼妓之名卻如頰上刺印,額頭烙花,便一生過盡怕也消磨不掉。若在初識童牛兒,當他還只是個兵爺時自己或許還可動一動相攀之念。可如今二人地位卻已高下懸殊,相差萬里,自己還怎敢妄想?
賽天仙自幼便在別人的眼色中求活,早養下低卑心境,最能把形勢看個清楚。
哭了片刻,哽咽道:“我知自己出身卑賤——不該貪你疼惜——可我——你來日必要娶下銀小姐——她自然容不得我在室——你不必顧慮我——我不求名份——只要你肯常常來看我——便好——我既跟了你——便再不允別人碰我——以前身不由己——今後——我自會好好做個清白人家的女兒——”
童牛兒最受不得這樣言語,愈聽心中愈惱,猛地喝道:“休說了。”
翻身將賽天仙壓在下面,雙目瞪她,惡狠狠地道:“我偏要娶你,看誰能將我怎地?”
賽天仙聽他如此說,歡喜得不能自持,緊緊摟抱着他哭道:“相公——你不是哄我嗎?”
童牛兒在鼻中哼一聲,道:“我想娶誰便娶誰,我自己的事,怎能由別人說了算?若雪便不嫁我,也必要生下那個孩兒。那個孩兒也還是我童家的,我怕什麼?”
二人直睡至午。
賽天仙起身整頓飯食,端到榻前喂童牛兒吃下。
然後提過一個大包袱來,先抖出一套月白色錦繡對襟長衫在身上比劃着道:“好看嗎?”童牛兒歪頭瞧着,輕嗯一聲。
賽天仙又抖出一套天青色紡紗衣褲披在身上,道:“這一套呢?”
童牛兒見兩套衣裳面料華美,做工考究,尤以刺繡出衆,皆是價值百金的名貴貨色。暗想:雲婆鶴翁二老出手也真大方。瞧這大包袱內足有十幾套衣裳,怕要千多兩銀子纔買得下。明明叫不準這女兒是真是假,卻肯花這大血本裝扮她,唉,二老心地真是善良。
見賽天仙又自包袱內拿出鑲有碩大珍珠的金鈿,嵌有祖母綠寶石的銀簪和水鑽耳墜等名貴首飾,道:“打扮起來給相公看。”賽天仙卻羞,忸怩着不肯。
童牛兒見了煩躁,道:“叫你穿便穿,怎地囉嗦?”賽天仙這纔將舊日素賤衣衫脫了,先將一件粉綾湘繡,金絲做鏈的肚兜系在胸前,又穿了白色綃絲裁做,蟬翼般薄透的瀆褲,內穿天青色紡紗衣褲,外罩月白色對襟長衫。把長長秀髮盤起用銀簪別好,將額前散亂短髮用金鈿收拾整齊,耳墜明鑽,腕帶銀鐲,結手站在當地。
童牛兒只覺得眼前一亮,張了嘴傻呆呆地直視她。
賽天仙不耐久看,低首道:“這衣飾太過華美,穿在我身上——倒糟踐了。”一邊說,便要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