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一點點的消失在海平面後面,烈焰一般的雲霞被無邊的黑暗一點點的吞噬,飛魚、海豚、海鷗……這一切都消失了,大海暫時收回了它美麗無比的花園,留給所有人一張黑臉。看了一天海,士兵們都有幾分膩了,呆在悶熱的船艙裡吃了一頓以海鮮爲主的晚餐,然後就睡覺————對,又是海鮮,絕大多數人看到海鮮都想吐了。楊夢龍卻一點都不在意,跟餓死鬼投胎似的甩開腮幫子狂吃,他在餐桌上那種橫掃六合虎踞八荒的氣勢着實讓所有水手都開了眼界。
扎吉衝翁的面色不大好,這位精壯的漢子只吃了一點點,就擺手說自己沒胃口,不想吃了。石天保貌似關心的問:“你該不會是昏船吧?”
扎吉衝翁白眼一翻,說:“昏船?我會昏船?開什麼玩笑,我……”話還沒說完,吃下去的海鮮就從鼻孔裡噴了出來,用無可辯駁的事實向所有人證明:他確實昏船。
石天保咧嘴大笑:“你們廣西猴子就是不行,坐車昏車,坐船昏船,不知道跟女人上牀你會不會昏牀……”話還沒說完,他也吐了一地。
楊夢龍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唉聲嘆氣:“你們啊,簡直把我河洛新軍的臉給丟光了!身爲河洛新軍的一員,你們居然連這點小小風浪都承受不住,丟臉,丟臉啊!回頭老子得好好練練你們,免得你們還沒上戰場,就因爲昏船掛了!沈老大,對付昏船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沈廷揚慢悠悠的呷飲着剛泡好的紅茶,說:“把他們扔進大海就走,兩個時辰後再回來,他們就學會游泳了,再也不會昏船了。”
李巖很納悶:“會不會游泳跟昏船有什麼關係?”
沈廷揚說:“當然有關係。昏船有一大半原因是源於對大海的恐懼,如果他們學會了游泳,扔到哪片海域都淹不死,還會昏船嗎?”
楊夢龍嘿嘿直笑:“行,回頭就把他們扔進海里泡上兩個時辰,看他們還昏不昏船!”
紅娘子叫:“你這是草菅人命!”
楊夢龍說:“我草菅人命?我怎麼草菅人命了?帶着一幫不會游泳的士兵渡海作戰,那才叫草菅人命!”
徐猛自豪的說:“我會游泳!”這傢伙現在升官了,從王鐵錘的小弟一躍變成了重裝步兵營的指揮官,跟王鐵錘平級,在登萊這邊管着六百號重裝步兵,威風得很。由於吃了太多海鮮,這貨那身肌肉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又膨脹了幾分,往門口一站大家便覺得空氣流通不暢,有種要窒息了的感覺。
楊夢龍大樂,一拳砸在徐猛的胸口,說:“扎吉,石天保,看到了沒有?多向他學習學習,爭取儘快擺脫旱鴨子這頂不光彩的帽子!”
這是典型的站着說話腰不疼呢,扎吉衝翁和石天保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吃完晚飯,紅娘子抱怨說船裡悶熱得很,渾身都是汗,要是能洗個澡就好了。這個要求……當然得不到滿足。開什麼國際玩笑,海上最缺的就是淡水了,能漱個口就算不錯了,還想洗澡?有什麼軍艦的淡水儲備多到這個地步,可以奢侈到拿來洗澡的地步了?在那些水手十天半個月不洗澡都沒什麼稀奇的,一個個都是移動的毒氣彈,走到哪裡都能薰翻一大片。每個水手都盼望着能下一場雨,這樣他們不僅能補充一些淡水,還能痛痛快快的洗個澡,要是在海上碰到一大羣光着屁股呆在甲板上又跳又叫的傢伙,用不着吃驚,人家在洗澡呢。比較鬱悶的是,海上的雨跟楊夢龍一樣不靠譜,很多水手看到下雨了,興沖沖的趴光衣服跑出去,往身上抹肥皂,剛剛抹了一身的肥皂泡,雨活見鬼的停了……接下來,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擺在他們面前:這身肥皂怎麼辦?
不過,紅娘子畢竟是位大美女,大美女不管在哪裡都能得到一些優待的,最後,沈廷揚還是給了她小半桶淡水讓她拿去洗澡……這位船老大的小氣讓紅娘子對海上生活的艱辛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趁着紅娘子去洗澡的工夫,李巖拉着楊夢龍來到甲板,低聲音:“將軍,登萊新軍主力最遲要三天才能齊裝滿員抵達旅順,而建奴只怕早已對旅順展開猛攻了,這仗怎麼打?”
楊夢龍大咧咧的說:“怎麼打?有一部趕到便將一部投入戰場,除非建奴能搶在我抵達旅順之前拿下旅順,否則他們想要取勝,那是做夢!”
李巖皺着眉頭說:“那豈不是成了添油戰術了?將軍,添油戰術可是兵家大忌啊!”
楊夢龍說:“李公子啊,我打仗沒那麼多講究,手裡有六百人,就有六百人的打法,有六千人就有六千人的打法……”
李巖眉頭皺得更緊:“六百人對四萬人怎麼打!?”
楊夢龍說:“死磕嘍!六百名刀槍不入的重裝步兵結成方陣如牆推進,我就不信有誰衝得動!”
李巖暈了:“那六千人又怎麼打?”
楊夢龍說:“死磕嘍!騎兵在兩翼,射士在前,長槍兵橫刀手在後,萬弩齊發,長槍攢刺,實在頂不住了就讓重裝步兵過去堵缺口,磨也要把他們磨光!”
李巖問:“那六萬人又該怎麼打?”不等楊夢龍開口他便自己給出了答案:“死磕?”
楊夢龍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對啊,還是死磕!不過如果我有六萬人的話估計用不着死磕,還沒開打建奴就尿了。”
說來說去,他就會死磕這一招,李巖哭笑不得,暗歎河洛新軍也真夠命苦的,攤上了這麼個不靠譜的老大!
楊夢龍還在一個勁的向李巖灌輸着他的死磕理論……在他看來,中國兵家重謀輕勇是不對的,老想着劍走偏鋒去打敗對手,到頭來只會被對手用拳頭教他怎麼做人。但是如果有一支很能打硬仗、不畏懼任何對手的軍隊就不一樣了,就算是讓一個庸將來指揮,只要那個傢伙的水平不太爛,都不會吃太大的虧。所以呢,打仗用不着玩那麼多花巧,遇上敵人,死磕就是了,只要穩紮穩打,再狡猾的敵人也奈何不了你……這完全顛覆了李巖的三觀,他學兵法的時候聽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只可智取,不可力敵”,這個二愣種倒好,反而道而行了!
不過,這種打法還真是很符合這個二貨那種只看結果不顧後果的二百五性格……
閒聊中,遠遠的一點燈光飄了過來,是一艘海船。大概是注意到船隊發出的燈光,那艘海船發射了信號彈,一點菸火衝起幾百米高,炸成一朵怒放的紅色菊花,然後火雨般從半空中淅瀝瀝的落下,絢麗之極。沈廷揚看了,說:“是朝廷水師的船,鳴放禮炮!”
炮手掀開幾門大炮的炮衣,裝入*燃燒點燃,“轟轟轟轟!”一陣隆隆炮震碎了海面的寧靜,十里可聞。那艘海船馬上駛了過來,一名明軍軍將站在船頭,打老遠就衝這邊吼:“我東江鎮總兵黃龍的軍使,前往登萊求援,你們是朝廷水師嗎?”
楊夢龍作獅子吼:“老子是登萊總兵楊夢龍,帶人過去支援旅順的!”
那軍使大喜,向楊夢龍連連行禮。但是看到只有三四艘海船,他又大失所望,連連向遠處張望,見遠方毫無動靜,不禁有些沮喪:“就你們這麼點人嗎?就你們這麼點人能管什麼用?建奴可是來了好幾萬人,光大炮就有五六十門!”
楊夢龍說:“我們來了六千人,但主力部隊還沒有全部登船,得等上一兩天才能出發,我實在等不及了,先帶一支精銳過來。”
軍使聽了,大爲感動。這段時間他跑的地方着實不少,東江諸島,錦州,山海關,天津,都跑遍了,那些總兵要麼口惠而實不至,要麼乾脆閉門謝客,見都不見,像楊夢龍這麼熱心的,一接到命令二話不說帶上人馬就出發的總兵,還真是頭一個。他大聲說:“楊大人,就衝你這份心,哪怕你只出這幾百人,我們東江鎮十幾萬軍民也感激不盡!”
楊夢龍說:“少廢話,登萊你就別去了,我的主力部隊在兩天之內一定會揚帆出海,到達旅順的,現在麻煩你們走在前面,爲我們引路,我們對這一帶海域不是很熟!”
那軍使倒是挺爽快的,立即下令調轉船頭,朝旅順駛去,充當引水員。四艘滿載着兵員的海船排成一隊緊跟在後面,乘風疾行,如同一支巨大的箭頭,劃破海面直奔旅順。
到了凌晨,一輪明月漸漸升上天空,將清洗的月華灑向海面,海面柔波萬頃,碎銀浮躍,美不勝收。極遠處,一點火光亮起,爲船隊指明瞭方向,沈廷揚指揮水手把帆船降下兩格,帆船減速,現在已經接近旅順港了,再高速航行的話很危險。這麼一折騰,士兵們全醒了,默默地收拾行李,準備登陸。事實證明他們醒得早了點,有句老話叫“望山跑死馬”,用在海上同樣合適,他們雖然已經看得見彼岸和燈搭了,但是離港口還遠着呢,等到他們直打哈欠都還沒有入港。
於是繼續睡……
折騰了整整一個時辰,天都矇矇亮了,甲板上傳來引水員嘹亮的吆喝聲,士兵們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船艙,只見不遠處一座高高的燈塔頂部火光熊熊,兩座棧橋海蟒似的從大海一直延伸到陸地。再遠一點,高聳的城牆屏風似的矗立在大地之上,擋住了他們的視線,黃金山上,一面日月旗在晨光中獵獵飛舞,旅順,到了。
軍官們厲聲喝:“出來出來出來,別睡了,該上岸了!”連踢帶拽的把士兵們拽上甲板。舵手全神貫注的操着船舵,接近棧橋然後拋錨,這次旅程總算到達終點了。重裝步兵揹着沉重的行囊,扛起那怎麼看都覺得誇張的巨斧,打着哈欠,整裝待發。楊夢龍叫:“慢着,我先來!身爲將軍,我必須第一個踏上戰場!”將一隻腳已經踏上棧橋的徐猛給拽了回來,跳上棧橋,在上面健步如飛,張開雙臂放聲大叫:“皇太極,老子又來了,你作好捱揍的準————”
“喀嚓!”
一聲讓人心驚肉跳的大響打斷了這小子的鬼哭狼嚎,衆目睽睽之下,千軍萬馬面前,棧橋上一塊木板活見鬼的折斷,正閉着眼睛在棧橋上飛奔的楊二貨的叫囂戛然而止,整個人像塊石頭一樣咕咚一聲從棧橋上掉了下去,落入大海中,濺起老高的水花!
岸上的東江軍和船上的水手無不目瞪口呆。
紅娘子直搖頭:“自討苦吃!”
沈廷揚喝:“趕緊救人啊!”
徐猛笑嘻嘻的說:“不用,我們將軍會游泳!”
於是沈廷揚鎮定下來,和大家一起笑嘻嘻的看着楊夢龍的表演……
楊夢龍的表演確實精彩,只見他拼命揮動胳膊,蹬動雙腿,打起一片片水花,那姿勢既不像狗刨也不像蛙泳,滑稽得讓人噴飯。大家看得哈哈大笑,樂不可支,但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因爲楊夢龍撲騰了這麼久都沒有游出多遠……
沈廷揚變了臉色,問徐猛:“你確定你們大人會游泳?”
徐猛現在可淡定不起來了,撓着頭說:“不知道啊……他那麼有把握,應該會游泳吧?”
沈廷揚差點沒吐血:“什麼叫應該會游泳,不清楚的話你瞎說什麼!會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快救人!”
兩名水手高高躍起,輕盈的扎入水中,朝楊夢龍遊去。而此時,楊夢龍像塊石頭一樣沉了下去,海面上泛起一串串泡泡……
重裝步兵驚惶的吼叫聲,岸上明軍的喧譁和尖叫,幾乎壓倒了陣陣濤聲。
好熱鬧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