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府上賓客寥寥,楊夢龍只是一個小小的衛指揮使,算不得什麼大人物,所以祖大樂、祖大弼、吳襄這些大人物一個都沒來,他們都忙着運作,將那次子虛烏有的大勝給落實了,忙得很呢,哪裡有時間出席一個款待衛指揮使的宴席?丘禾嘉也沒來,這位錦州巡撫的病情一度好轉,但是打張春回來之後,又突然加重了,說到底,還是心病,沒藥可治的。因此宴會就很冷清了,就兩個老人擺一桌酒,歡迎一個毛毛躁躁的愣頭青,沒有歌女舞姬助興,沒有山珍海味,出席這種宴會實在是一件虧本的事情。
孫承宗楊夢龍算是認識的,但還有一個枯瘦得厲害的老人,他不認識,盧象升向他介紹:“這位是兵備道張春張大人。”
楊夢龍愣了一下,好半天才依稀想起張春是何方神聖。這是一位頗有能力的文官,在收復關內四城的戰役中立下了不少功勞,隨後晉升爲兵備道……慢着,這位張大人在數天前率領五萬大軍前去支援大淩河城,結果在長山被後金打得全軍覆沒了嗎?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張春此時應該正在後金的俘虜營裡絕食纔對的!皇太極很佩服張春的忠烈,極力勸降,後來張春也有所鬆動了,想爲皇太極效力,但他堅決不肯剃髮,而皇太極則要求一定要剃髮,最終,這位老人絕食而死,用生命悍衛了自己的原則:我可以爲你效力,但我不能放棄我的原則,毀傷父母給予的身體髮膚!奇怪了,他怎麼跑出來了?想歸想,他還是大咧咧的向張春磕了個頭————就當是拜死人好了:“末將楊夢龍,參見孫大人、張大人!”
一看到楊夢龍,張春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別怪他,任何一位古人看到楊夢龍這板寸頭都會眉頭大皺的,這也太不像話了,怎麼能剪掉頭髮呢!但他現在病得不輕,沒力氣去追究楊夢龍爲什麼剪成這麼個怪異的髮型。孫承宗則是見怪不怪了,笑着說:“楊指揮使,數月不見,你的頭髮又短了!”
楊夢龍咧嘴一笑:“長了當然得剪啊,一個大男人留着這麼長的頭髮,多礙事!”
張春忍不住說:“楊指揮使此言差矣!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何忍毀傷?你……”
楊夢龍傻乎乎的問:“是不是所有父母給的東西都不能毀傷啊?”
張春說:“那當然,這是聖人的教誨!”
楊夢龍很天真的問:“那聖人乾脆叫大家連臍帶都別剪了,臍帶也是父母給的哦。”
張春頓時給嗆得說不出話來。
楊夢龍心裡偷笑。開玩笑,還想拿我的頭髮來說事?也不看看老子打從來到這個世界上,爲了剪頭髮這個事情跟別人打過多少次嘴炮了!
盧象升哭笑不得,說:“有你這樣跟張大人說話的嗎?趕緊道歉!”
楊夢龍臉一鼓,很沒有誠意的拱了拱手,說:“張大人,末將說錯話了,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跟末將計較哈!”
張春沒有說話,碰上楊夢龍這麼個口甜舌滑的二貨,這位老先生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孫承宗說:“楊大人千里來援,辛苦了,快快請坐。老夫已經備下薄酒,爲楊大人接風洗塵。”一連擊了三次掌,馬上有健僕從內堂魚貫而出,手中捧着各式菜餚,一一擺在桌面上。又有幾名侍女蓮步輕移,手捧銀壺金盤,迤邐而出,爲衆人斟酒。楊夢龍坐在盧象升身邊,瞅着那些侍女,喲,顏值一流嘛,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尤其是捧金盤的那位白衣少女和手持銀壺的那位綠衣少女,嘖嘖,胸部發育得那叫一個好呀,曲線曼妙迷人,不像一些女孩子,純粹就是大平原,飛機場。他大方的在心裡給這幫漂亮的侍女打了個九十分,又瞅着孫承宗和張春,實在很懷疑以他們的年紀,還能不能應付這麼一羣花容月貌的美女。
遺憾的是,這些美女在替大家斟完酒之後就退了下去,不見了,楊夢龍深感惋惜,這幫美女可比兩個老頭子養眼多了。孫承宗將他的不快看在眼裡,心裡真是哭笑不得,這個小毛頭,還真是夠特別的!他端起酒杯,說:“楊指揮使以弱冠之年領兵遠征數千裡,馳援遼西,實是古今少有的少年英雄,老夫佩服。來,老夫敬你一杯!”
楊夢龍趕緊舉杯,說:“孫大人,其實我是看見天雄軍出動了主力纔跟過來的,如果就我帶兩三千人過來,我纔不幹呢!”
孫承宗微笑:“楊指揮使真是快人快語!”一口飲盡杯中美酒,頗爲豪爽。
當然,這所謂的美酒其實寡淡得很。古人喝的酒度數其實是相當低的,酒量好的人完全拿它當開水喝,沒辦法,蒸餾酒在這年代還沒有大面積的推廣開來,大多數人喝的還是從糟醪裡舀出來的渾酒,這種酒沒有經過蒸餾提純,烈度能高才叫見鬼了。楊夢龍弄出四十三度白酒的時候,可是輕輕鬆鬆放倒了一大片酒鬼的!楊夢龍在心裡吐槽:“這樣的美酒,我喝十斤都沒問題!”
孫承宗拿起筷子說:“吃菜,吃菜!”
那就吃菜吧。不過菜也不是什麼好菜,幾條魚,一隻狍子,一隻野雞,就這麼多了,好在做得不錯,楊夢龍胃口大開,大吃大嚼,吃得滿嘴都是油。盧象升早已習慣了他這種餓鬼投胎式的吃相,見怪不怪了,那兩位老大人卻大搖其頭:這孩子看着挺機靈的,怎麼舉止如此粗鄙?看來前途有限喲!
看得出,孫承宗、張春以及盧象升都有心事,只是不停的勸楊夢龍多吃一點,自己卻沒怎麼吃,特別是張春,象徵性的吃了一筷子菜後就放下了筷子,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看樣子是想將自己灌醉。他一連喝了七八杯酒,盧象升看不下去了,勸說:“張大人,你別喝了!須知,酗酒傷身!”
張春慘然一笑:“老夫除了喝酒,還能做什麼?”
那笑聲讓人心酸。
楊夢龍擡起頭來,鼻尖上掛着好幾粒米,兩邊腮幫鼓起老高,有些吃驚的問:“怎麼了?”
盧象升說:“打了敗仗,張大人心裡不好受。”
張春發出一聲嘶叫:“何止是打了敗仗,分明就是全軍覆沒啊!朝廷將五萬大軍交到老夫手裡,結果長山一戰,沒了,全沒了!五萬大軍啊!”他拿起酒杯又灌了一大杯,嘴脣直哆嗦:“王之庫、滿庫、張吉甫……這些能征善戰的將領,都沒了,不該死的全死了,該死的一個都沒死,還在金營裡對奴酋阿諛奉承……”
楊夢龍咕一聲嚥下嘴裡的飯菜,用手比劃着,叫:“這有什麼?不就是打了一場敗仗嗎?建奴怎麼揍咱們的,咱們就怎麼揍回去!他們殺了咱們五萬人,咱們就殺他們十萬人,不就扯平了?”
張春愣愣的看着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愣頭青,良久,苦笑一聲,說:“揍回去?談何容易!”繼續喝酒。看來兵敗被俘這段經歷已經打垮了這位老人的脊樑,他對自己的前途,對大淩河戰役的前景都已經絕望了。他認爲是自己指揮不當,斷送了這支大軍,這可是好幾萬條人命啊,份量之重,豈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更加可怕的是,他還被當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用來消滅更多的明軍!
盧象升給孫承宗敬了一杯酒,問:“閣老,我們派往大淩河的密探回來了沒有?”
孫承宗遲疑了一下,說:“回來了……”
盧象升問:“消息屬實嗎?”
孫承宗說:“完全屬實!據密探回報,他親眼看到大淩河城的城門打開,奴酋皇太極的使者走了進去,過了好半天才走出來,還是祖大壽親自送他出來的。”
盧象升手背青筋暴露,金盃被他捏得微微變形:“可惡!祖大壽太無恥了!”
楊夢龍一頭霧水:“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呀?我怎麼聽得一頭霧水?”
孫承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楊夢龍一看信封,上面寫着“大金可汗親啓”的字樣,是寫給皇太極的。他抽出信箋,上面鐵劃銀鉤,用繁體字寫了整整兩頁,他認識的繁體字數量有限,只能連蒙帶猜,看了個大概。一連看了幾遍,他總算大致弄懂了這封信的內容:是祖大壽寫給皇太極的,在問皇太極如果他們投降了,皇太極能給他們什麼樣的待遇,會不會殺降?多交征戰,死傷在關寧軍手裡的後金勇士着實不少,如果他們投降,後金將領會不會挾怨報復?看完這封信,他有點懵圈了:“這封信是哪裡來的?真實嗎?”
張春澀聲說:“是老夫從建奴大營裡帶回來的。老夫在建奴大營裡親眼看見祖大壽的軍使進入王帳,奴酋皇太極及諸位貝勒當着漢蒙將領及我等降將的面發下血誓,說如果祖大壽投降,他們絕不會傷害任何一人。送走了使者之後,奴酋便將老夫放了回來,讓老夫把這封信帶回來給樞輔大人!”
孫承宗說:“信是祖大壽寫的,老夫認得他的字跡,這絕對沒有錯。”
楊夢龍腦子嗡嗡作響,心裡狂叫:“有沒有搞錯,有沒有搞錯!皇太極,你犯規了!”在他看來,皇太極確實犯規了,他千里迢迢跑到關外來,氣都還沒有喘勻呢,祖大壽就要投降了,那他還玩個屁啊!他揉着嗡嗡作響的腦袋,頭疼的問:“這等事情應該極度機密纔對,皇太極卻大肆宣揚,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孫承宗沉聲說:“他的目標是天雄軍和舞陽軍!”
楊夢龍失聲叫:“什麼!?”
孫承宗說:“天雄軍跟他們的正紅旗狠狠的打了一仗,斬首四百餘級,而且是以騎對騎在野地浪戰中戰勝他們的,這次慘敗讓他們意識到大明還有一支比關寧軍更精銳更敢於死戰的新軍,他想利用祖大壽投降作爲契機,引出天雄軍和舞陽軍,一舉殲滅!”
盧象升苦笑:“這招很毒啊!聖上對大淩河之役寄予厚望,只許勝不許敗,如果祖大壽投降,我們便算是一敗塗地了,大淩河城,我們不得不救,就算明知道那是一個陷阱,我們也只能往裡面跳!”
孫承宗嘆息:“就像他利用大淩河斷糧的消息迫使關門大軍出戰,最終在長山慘敗一樣,都是陽謀,卻無法化解!”
聽到“長山”二字,張春臉部肌肉微微抽搐,劇烈的咳嗽起來。
楊夢龍還在懵圈:“大淩河斷糧了?”
盧象升說:“至今斷糧已有五十餘日了,士卒自相殘殺,人肉爲食,人骨爲薪,慘烈之極。”
楊夢龍臉一白,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實在無法想像一羣人餓了五十多天,只能人吃人是什麼樣的情景,想一想都要做噩夢!一支軍隊在斷糧之後是撐不了多久的,難怪張春未等天雄軍來到便匆匆出戰,最終慘敗,皇太極這一手打中了明軍的要害啊!
想透了這一層,楊夢龍只覺得手腳冰涼。皇太極實在太毒了,先是放出大淩河斷糧月餘,軍心潰散的消息逼張春出戰,在殲滅張春所部之後又放出祖大壽即將投降的消息逼天雄軍出戰,擺明就是守株待兔,明軍過去一支他殲滅一支,有去無回!最可怕的是,他放出來的消息全是真的,這次爲了增加可信度,甚至連張春這麼重要的俘虜都給放回來了!
現在擺在明軍面前的路就兩條,要麼出戰,冒着再次全軍覆沒的危險增援大淩河城,在祖大壽投降之前解了大淩河之圍;要麼坐視祖大壽開城投降,大淩河城陷落,然後天子震怒,大家人頭落地!不管明軍作出什麼選擇,對他而言都是有益無害!
到了這個份上,楊夢龍不得不承認,皇太極確實是這個時代最厲害的戰略家之一,在戰略上,明軍已經一敗塗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