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竈戶、豪竈、鹽商之間是一整條利益鏈,利益鏈中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就會導致鹽政癱瘓。
江鶴鳴作爲這條利益鏈的上層,本來沒必要和王賢這樣的豪竈打招呼,只要他停止收鹽,王賢積攢的食鹽就會賣不出去,就會停止收鹽,竈戶們辛苦熬製的鹽賣不掉,沒有錢買糧食果腹,自然會鬧事,根本用不着王賢出頭。
但是那樣一是時間太緩,對江鶴鳴來說,他的生意停一日就會損失大量的白銀。再就是擔心會惹怒王賢這樣的豪竈,導致以後的生意出現麻煩,所以才事先溝通。
但是他沒想到王賢面對這種情況,竟然比他還急,生出了鬧事這樣的主意。看來真是無知者無畏,遠在沿海鹽區的王賢根本不知道陳越的厲害!
江鶴鳴心中嘆息着,口裡勸着王賢要小心,話裡卻充滿了慫恿,若是王賢煽動竈戶們鬧事,對江鶴鳴來說自然是最大的利好。
消息傳的很快,當第一個竈戶擔着食鹽找王賢販賣卻被拒絕時,王賢停止收鹽的消息迅速傳遍瞭如皋鹽區。竈戶們沒有辦法,想去找其他豪竈賣鹽,卻震驚的發現豪竈們都停止收購,說是揚州的大鹽商都被總督府抄家,收的食鹽根本賣不出去。
竈戶們頓時驚慌了,上面的鹽商都停止了收鹽,他們辛苦熬製的鹽換不到銀子,就無法購糧,全家人就得餓肚子。
一日兩日還行,若是這種情況持續下去,用不了半月,大部分竈戶就會熬不住。因爲大部分竈戶家庭都是赤貧狀態,比之內地的農民還不如。
而就在此時,不知爲何,各鹽檢司突然加大了打擊私鹽販子的力度,很多遊走在鹽區的私鹽販子紛紛落網,更使得竈戶們的鹽徹底賣不出去。
而此時,不知爲何,糧商卻悄悄的提高了糧食的價格,更是使得竈戶們的生活雪上加霜。
爲了買糧,竈戶們花光了最後的家底,一股絕望的氣氛在兩淮鹽區蔓延,從最北面的海州到最南方的通州,不一而同的出現了同一種情況,那就是竈戶們的食鹽賣不出去。
西場,這是一個百十戶人家的小鎮,靠近海邊只有十里遠,鎮中所有人家都是煮海製鹽的竈戶。雖然大部分人家日子清苦,但只要肯賣力氣,賺得銀子足夠全家人填飽肚子。
自前宋以來,他們世世代代生活於此,祖祖輩輩過着同樣的生活,雖然貧窮清苦,卻有一份內地農民所沒有的寧靜,戰亂很少能夠蔓延到這個偏僻的海邊小鎮,而不管什麼時候人都得吃鹽,只要有人吃鹽,鎮中的竈戶就不愁沒有飯吃。
可是現在,古怪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辛苦熬製的食鹽竟然賣不出去!
這在以往可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以往熬製的鹽雖然賣不上價錢,雖然鹽運使司的吏員和豪竈們挑挑揀揀,故意壓低鹽價,可卻不愁沒有銷路。
鹽買不到,就沒錢買糧,就得餓肚子。現在,已經有好幾戶人家斷了炊。
趙大掀開了鍋蓋,看着裡面稀的能照清人臉的野菜粥嘆了口氣,一鍋粥裡沒有幾粒米,這樣的飯食吃了哪裡有力氣?
“這是家裡最後一點米了......”妻子小聲的說着,從趙大手中接過了木勺,開始舀粥。
最稠的一碗給年邁的婆婆,她身體一直不好可挨不得餓。
丈夫要熬鹽,幹得都是重活,吃不飽可不行。
家裡的幾個小崽子都是能吃的時候,也是長身體的時候,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碗野菜粥根本撐不了半天。
到了最後,留給她自己的只有一碗稀湯。
趙大看了妻子碗裡連一粒米都沒有,默默的把自己的碗放到妻子面前,強奪過妻子的飯碗稀溜溜的喝着。
“爹爹,我要吃乾的!”八歲的次子看着碗裡的野菜糊糊,大聲的抗議着。
“老子還想吃乾的呢,有的吃就不錯了!”趙大罵了兒子一句,臉色臭臭的。
“當家的,鹽真的賣不出去?”妻子小聲問道。
“唉,別提了。王家已經停止了收鹽,說是鹽根本走不出去,已經沒錢收鹽。我去看過,王家的鹽場倉庫確實食鹽堆積如山。”趙大嘆道。
“那可以賣給馬六他們啊!”妻子焦急道,馬六等人是私鹽販子,流竄在鹽區之間,和鹽檢司以及豪竈們打游擊,以稍高於豪竈的鹽價從竈戶們手裡收鹽。鹽區的竈戶大部分人都和他們打過交道。
不過私鹽販子們的本錢太少,竈戶們的食鹽更多的還是賣給豪竈。
“賣什麼賣?就在三日前,馬六被鹽檢司抓了,如今正在如皋蹲大牢呢,聽說秋後會問斬。”趙大沒好氣道。
“啊!”妻子頓時驚呆了,“這可怎麼辦纔好啊?”
這個月來,家裡煮了一百多斤鹽,就等着賣掉換大米,現在鹽賣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趙大哥在家嗎?”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外面響起,趙大推開飯碗,走到外面,就見到竈戶錢二站在自家柴門外。
“二弟吃了嗎?”趙大順口問道。本是一句尋常的問話,一般被問者會回答吃了或者沒吃。
可今天錢二卻沒按套路來,而是臉上露出了尷尬之色。
“實不相瞞,大哥,我家裡一點糧也沒有了,想問問大哥家裡有沒有餘糧,能不能勻給我一點。”錢二搓着手很不自在的說道,大家在一個鎮子生活,情況都差不多,這個時候向別人借糧很是不妥,可若是但凡有一點辦法他不會開這個口,因爲他家裡妻子剛剛生產,身體虛弱的緊,實在挨不得餓。
趙大點點頭,轉身走回了屋裡,對妻子道,“把家裡的糧食都拿出來,給二弟拿去!”
妻子張開了嘴巴剛要說話,被男人一瞪,只得站起身來走向米缸,從缸裡拿出一隻碗來,碗裡盛着小半碗晶瑩剔透的白米。
“就剩這一點兒了......”
“這,這......”看着碗裡那一點米,錢二左右爲難,也不知道該不該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