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二年三月十六,心急似箭的周延儒到了山`東臨清,託俞國振的福,這一路上以往橫行的水寇之類的早就被剿盡,就算僥倖未死的也都逃到異鄉,因此此行甚爲順利。
但到了臨清,他的船被攔住了。
“此乃前閣老周老爺之船,你們也敢攔?”用不着周延儒出面,自有人前來喝斥。
“前閣老?便是現閣老也得等着,無論是誰,此際都不準開船,等北面來的船先過!”
“北面來的船?”周延儒示意了一下,頓時有人上去打聽。
“虎衛傷員乘船回來,你們說你們該不該讓?”水關上人傲然道。
“虎衛傷員?一羣丘八,也敢攔着老爺的船?”周延儒身旁一個親信勃然大怒:“老爺何不一紙名刺,讓他們放行?”
周延儒卻擺了擺手:“不必着急,不必着急……俞濟民的兵,好歹方纔爲國立過功,老夫讓他一讓,又有何妨!”
“閣老果然器量宏大,所謂宰相肚裡能撐船,說的便是閣老啊!”周圍當然是諛辭如潮,周延儒捋須受用,只覺得雖然自己還未復相,可是已經感覺到復相後的威風了。
但旋即想起一件事情,讓他心中有些不快。
離開南`京之前,張溥竟然來尋他說話,還說了好些讓他極是憤怒的話語。
可他不得不聽這狂生之語,哪怕他曾是其座師。原因很簡單。張溥有一點沒有說錯,他之所以能起復,靠的完全是張溥這幾年來不畏艱險四處奔波,厚着臉皮借了老大的一筆款項。
想到這裡,周延儒便覺得,自己有必要親眼見一見俞國振,見見名動天下的虎衛了。
他可是聽說。當海河戰役大勝的消息傳入金陵時,圍在金陵民生速報館前的近千人是如何欣喜若狂的。他知道,這便是民心!
若是別的武將。得了這種民心,是禍不是福,比如說岳武穆。但換在俞國振身上……
周延儒撓了撓頭,俞國振是天下他最看不透的人之一,也不知道已經嚥了氣的他的老對手溫體仁,是否看得透他。
就在他猶豫之間,便看到一艘艘船開了過來,這些船都是自北面來,運送因傷不便的虎衛,還有百姓中的婦孺老弱,他們會被運到臨清,在此轉至陸路。因此。周延儒很快就看到他想看的虎衛了。
一隊隊士兵從船上下來,衣甲都是骯髒不堪,但是氣宇卻極至軒昂。
周延儒只看了一眼這兵,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哪裡是兵,分明是一羣虎狼!而且是最兇殘最剽悍的虎狼!
“兩萬……兩萬!”
新襄有多少這樣的兵。對張溥來說不是秘密,他在見周延儒時,爲了讓周延儒能正視新襄的威脅,還專門說過這兩萬多的虎衛,在張溥的口中,若是大明不再鉗制俞國振。任俞國振從大明吸納人口,再過幾年,俞國振手中有十萬兵時,便是俞國振自己沒有反意,部下也會逼他造反!
更何況,俞國振根本就是桀驁不馴之輩!
周延儒看了一會兒,縮回船艙之中,搖了搖頭:自己只是離開朝廷中樞這麼短時間,俞國振竟然拉扯出兩萬這般的軍士!
他們在船上閒坐,周延儒心急北上,因此船上除了必要的僕僮之外就是幾個親信幕僚,無聊之下,便有人提議下棋。周延儒沒有這個心思,便當了看客,可一局棋下到一半,便聽得船外有人道:“這是周閣老的船麼?”
說話的人中氣很足,周延儒心突的一跳,自然有人出去看了看,然後回頭道:“是個軍漢!”
“唔。”周延儒點了點頭,對方既然如此說,那就一定是知道他在船上,此時畏首畏尾,只是徒然惹人瞧不起罷了。
出去看的人揚聲道:“正是周閣老在此,爾有何事?”
“家主人請周閣老一見。”那軍漢拱手道:“還請周閣老移駕。”
“無禮!”
頓時接待的人怒了,一軍漢的主人,能是什麼樣的人物,周延儒此次進京,即將起復,重爲內閣首輔,便是山`東巡撫要見,也得親自來拜纔對!
“家主人姓俞,諱國振。”大漢不動聲色地道。
此話一出,接待之人愣住了,而船裡的周延儒也是動容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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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見一見俞國振,果然見到了!
“老爺,不能去!”旁邊一個幕僚低聲道:“俞某人如此無禮跋扈,若是老爺去了,必受其辱,千萬不能去!”
周延儒瞪了他一眼,俞國振既然開口相邀,豈是容得他不去?
他站起了身,見那些幕僚也想跟來,他擺了擺手:“南海伯只邀了老夫一人,你們在此稍候!”
出來之後看到那來相請的漢子,周延儒再度吸了口冷氣:好雄壯的漢子!
他心中一動,開口問道:“壯士可是姓齊?”
“有勞閣老下問,小人正是姓齊,單名一個牛字。”齊牛甕聲甕氣地回答。
周延儒點了點頭,心裡卻對俞國振評價再高了一層。
招攬齊牛這樣的大漢雖然難,但不是辦不到,但是能讓這樣的大漢也知禮守禮,那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可以證明,俞國振令行禁止,對於自己的手下有極強的影響力。
“早聽聞南海伯身畔大力牛魔王的名聲,不意今日得見,果然是條萬中選一的好漢子!”周延儒先讚了一聲,然後又問道:“不知南海伯相召,是爲了何事?”
“過會閣老自知。”齊牛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這邊來。”
俞國振跟着傷兵的船來到這裡,倒不是他想偷懶。而是因爲他病了。
與多爾袞的大戰結束之後第三日,他就開始發燒,在一向身體強他來說是極少的。不僅是他,虎衛中生病的比率高達兩成——長時間在南方溫暖的環境下生活,使得有些虎衛到了北方,又經過長達近兩個月的苦戰,身體極度不適!
所以周延儒見到的是躺在牀上的俞國振。
“非是俞某失禮。實是生病,不宜吹風。”見周延儒來此,俞國振放下手中的文件。笑着向周延儒拱手。
“如今公子乃是超品的伯爵,老朽還只是一個百姓,公子相召。老朽來見,算不得失禮。”周延儒道。
“有一個消息,我方纔收到,故此請周閣老過來。”俞國振眯了眯眼:“張天如死了。”
周延儒臉上原本是一團和氣喜色,但聽到俞國振說出來的話,他的鬚髮頓時炸了起來,倒不是憤怒,而是吃驚!
“什麼?”
“張天如死了,三日前死在金陵,死因說是暴卒。但也有人說……是與吳昌時一起飲酒之後突亡。”
周延儒愣愣地看着俞國振,俞國振說的話,他根本不相信!
“俞……南海伯,你……你……”
“不是我做的,張天如此人。志氣大,手段卻弱,又沾沾自喜愛好賣弄,若無權無勢,尚可保一世平安,可若是權勢在望。必受人妒……周閣老懷疑是我做的,但我卻懷疑是周閣老做的呢。”
“這如何可能,天如是我的學生,他又對我襄助良多,我如何、我如何……”
周延儒說到這,卻怎麼也說不下去了,因爲他看到病中的俞國振,在這一剎那流露出極強的殺意!
“張天如在送周閣老動身之前,曾經遞給過周閣老一本小冊子吧。”俞國振見周延儒不開口了,這才慢慢道:“那小冊子,是否能借我一觀?”
“若……老朽說不能呢?”
“周閣老說不能,那俞某就不看了。”俞國振笑道:“不看俞某也知道,在張天如擬的冊子中,俞某定然在其中一份名列第一。”
周延儒嘴脣蠕動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張天如想必也對周閣老說過,我已經爲萬時華謀得昌江縣令之職,我與張天如有約,昌江一地,朝廷三年之內不聞不問——此話他轉述給周閣老了吧?”
“確有此事。”
“張天如雖死,我希望這個約定還有效,只要此約有效,周閣老這三年太平閣老,我俞某還能保證,自然,除非建虜或者流寇又鬧事——對了,說到流寇,方纔接到消息,獻賊又在谷城反了。”
“嘶!”周延儒倒吸了口冷氣。
“另外,黃臺吉之死,多有疑慮,我猜想乃是多爾袞、阿巴泰等人聯手除之,對外稱是因爲豪格之死而心慟氣絕——多爾袞怕是要執掌建虜大權了。多爾袞年輕,其餘必難安穩,爲此,他少不得又要侵擾大明,京畿一帶的防務,還請周閣老多多留心。”
周延儒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俞某有恙在身,就不多留閣老,免得病氣傳染。老牛,替我送閣老。”
周延儒就這般又被打發走,他回到船上,還有些失魂落魄,袖中籠着的一個小冊子跌在地上,被幕僚拾起,他才拍着腦袋道:“死得好,死得好!”
“閣老說誰死得好?”
“張溥,張天如,他竟然要我對付這樣的人物……這般人物,就是張太嶽再世,也未必對付得住!”他一邊說,一邊翻開了那小冊子,在小冊子兩面,都寫着密密的人名,一面爲紅,一面爲黑。周延儒指着紅的那面:“這是要我提拔的人,黑的則是要我殺死貶斥的人——南海伯就在黑榜第一位,哈哈……竟然要我對付南海伯!”
周延儒沙啞地笑了兩聲,他心中打定主意,就算是崇禎要對付俞國振,他也一定要裝聾作啞,對此事不去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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