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遼救鮮的戰事一拖再拖,天法二年的前半年,朝堂上的羣臣們似乎都漸漸察覺到了天子的用意,逐漸也不再上書請求出兵。
但是對於伐遼作戰的軍事準備,大順軍一直沒有放鬆過。
劉芳亮雖然還沒有回到前線,可是劉體純和陳永福已經被派到了北京——此時的北京城已經進行了一年多的修繕工作,城市稍稍得到復興。
清軍撤離北京時造成的巨大破壞,經過一年多的時間,傷痕猶在,國破草木深的景象讓此後進駐過來的順軍將士都感到十足的憂傷。
軍中不乏燕人,還有一部分從前明軍的關寧邊軍、京營投降士兵,都對北京城有很深的感情。甚至他們之中許多人的家眷親屬,就是京畿人士。
代善的一把火徹底摧毀了這座自元朝以來即爲天下首府的偉大城市,清軍還在畿輔一帶瘋狂行掠,八旗兵剛剛撤離幽燕一帶時,更可以說是百里無人煙,好幾十萬百姓被強行遷往遼東。
光是因爲飢寒交迫,死在路途上的百姓,就多達十幾萬人。
當時劉芳亮奉命提輕騎追擊清軍,將士們見到道路上不可計數的屍首累積以後,便奮不顧身,一夜之間行軍四百里,再次創下了順軍輕騎行軍的極限速度,這纔在八旗軍退回遼東以前,截住了他們。
戰鬥發生在山海關附近的一片石戰場,劉芳亮麾下的順軍輕騎約有八千多人,清軍則以二萬兵馬結陣阻擊。
雙方兵力差距很大,但順軍佔據追擊上的主動地位,清軍則要保護天文數字的海量輜重、金銀財寶、擄掠百姓,機動極爲困難。
何況經過此前一年間的連續失敗,清軍面對大順騎士,普遍出現了士氣低下、不敢一戰的情況。如今他們行掠畿輔全境,每個滿洲人的口袋中都裝滿了金銀財寶,又何苦在撤回遼東以前,將性命交代在山海關附近?
清軍是且戰且退,並無堅決阻擊順軍輕騎狂飆突進的勇氣。
這一點很快就被敏銳的劉芳亮洞察清楚,他以一貫的輕銳作風,同部下軍官們率領驍騎數百人帶頭衝陣,順軍騎兵士氣大振,全軍壓上。時值風沙大作,掌握主動權的順軍騎兵立刻調整了進攻方向,佔據了風向上的有利位置。
清軍士兵則由於需要保護大量輜重,調整態勢殊爲困難,處在被動挨打的地位上。
結果一戰之下,天色晦暗,風沙蔽日,順軍騎兵在劉芳亮的帶頭衝鋒下殊死拼殺,很快就突破了清軍半心半意的防線。
清軍主力見狀,不再受到約束,紛紛向北擅自撤退。擁有戰馬的八旗騎兵,也各保其虜獲的財富,撤出了戰場。
代善無可奈何,畢竟他自己還要保護同治、昭和二帝,以免朱慈烺落到順軍的手中。所以同樣沒有派出精銳的護軍作戰,如何能讓分屬其他旗分的八旗軍們拼死斷後呢?
自從多爾袞被俘以後,八旗內部,是再也沒有一個能夠統合各旗勢力的強力領袖了!
一片石之戰,劉芳亮以數千輕騎追亡逐北,以少擊多,固然由於清軍過快撤離戰場,沒有殺俘多少真滿洲,但卻成功救回了被俘百姓十四萬人之多,因此在畿輔一帶的百姓中間,建立了極爲深厚的威望。
從這點考慮,或許將來伐遼的主帥,還是要讓劉芳亮來做,才最爲合適。
只不過李來亨同樣要考慮,保持順軍勳貴們的地位平衡關係——畢竟劉芳亮在輩分上相當高,屬於李自成時期的五營主帥之一。
如果現在又一直放任劉芳亮建立不世功勳,對於順朝的權力結構來說,恐怕並非好事。
某種意義上來說,劉芳亮、高一功都屬於李過留下的太宗朝遺臣,並非楚闖嫡系出身,同現在佔據順朝要津的楚黨關係較薄弱,不似郭君鎮那樣容易建立起強大的政治派系,顯得更爲“安全”一點。
但任何一派的地位,都不應當過於突出。
這是李來亨控制朝政的一大準則,而且劉芳亮南征北戰多年,至今無子嗣,尚未享富貴,這是李家對不起劉芳亮的地方,所以李來亨留他在北京,賜宅贈金,也是有一些希望補償劉芳亮的意思在。
畢竟闖營最早的一批元老們,過去跟隨李自成轉戰天下的時候,留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夠保障。大將們都是暴露於野以十年計,朝不保夕,談何娶妻生子?
等到李自成建號爲唐王,以及後來在太原稱帝建立大順以後,闖營元老功勳們才紛紛有了固定的居所,開始建立家庭。
但誰能想到,沒過多長的時間,獲鹿一戰,李自成戰死,隨即楊承祖發生叛亂,整個西北地區陷入巨大動亂之中。
大順朝又面臨了一次生死存亡的考驗,在那樣危急的時刻裡,哪裡還有人有閒心思去考慮娶妻生子的事情呢?
以至於到了今天,順朝建立已有四年之久,但上至方以仁、郭君鎮、劉芳亮、顧君恩等位極人臣的勳貴們,竟然絕大多數都還沒有後嗣。
李來亨對這種情況,有時候也感到虧欠功臣,所以近段時間,常常賞賜功臣,也鼓勵他們留在開封安享太平。
不過這種情況,後來對於順朝政治結構的發展,卻造成了一些此時人們絕想不到的、潛移默化的重大影響:
那就是開國元勳一帶的後嗣們,由於幾乎沒人經歷過明末順初的農民起義戰爭和抗清戰爭,甚至很少有人經歷過天法朝初期波瀾壯闊的大開拓,所以順初的元勳二代們,幾乎沒有能夠在朝堂上佔據什麼顯要的位置。
軍事勳貴階層,很早就退出了大順朝廷的主要舞臺,成爲了安享太平的一代人。
而代替勳貴階層,在國初戰爭中填補了順軍軍官權力空白的羣體,就是以野戰軍隨營學堂畢業生爲主的“行伍將帥”以及後來那些更專業化的各省講武堂畢業生爲主的“軍校將帥”。
由於行伍出身的軍官,大多數都是由野戰軍一線士卒,一路靠戰功晉升上去的帶兵官。他們大多熟悉戎務,軍事履歷和經驗異常豐富,出身多貧苦,而且很多人蔘與過國初的農民起義戰爭和抗清戰爭,因此常常自稱爲“元戎”,是爲順軍中的一大重要派系“元戎黨”,或稱軍中秦黨。
那些各省講武堂出身的青年軍官,則正好相反。他們中的不少人都出身於較富裕的搢紳家庭,由於其家庭皆屬於較早投靠大順軍之列,多數還有着良好的官場人脈關係。
講武堂畢業的青年軍官,大多數都會先做地方軍隊的參謀官,其中最優秀者則直接晉升入參軍院辦事,一俟履歷豐富以後,就可能被空降調任爲級別較高的帶兵官。
相比百戰而得一軍階的元戎黨們,這些年輕參謀們可謂走在一條青雲捷徑上面。
由於講武堂學生畢業時,都會獲賜天子所贈揚武劍,所以這一重要派系,亦稱爲“揚武黨”,或稱軍中楚黨。
因爲多數“元戎”,喜佩戴彰顯其行伍身份的腰刀而非揚武劍,而且籍貫多爲陝西、河南兩省,所以元戎黨有時又被敵對派系蔑稱爲“刀客”。
揚武黨則由於大多爲參謀官出身,而參謀官佩戴的軍盔,都會配有紅色羽毛,所以其也常被蔑稱爲“紅毛”或“花頭”——在近代困擾順朝的軍中激進派勢力“花頭黨”,名稱即來源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