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城內的戰鬥已經完全到了白熱化的地步。
內城的宋代夯土牆年久失修,先是退化成了小土山,以後又屢屢被本地居民取土做修房修路之用。到這時候只剩下了沒有多少防禦力的薄薄一層,守軍所賴以堅守的核心陣地,還是東昌府的府衙和官府花園改建來的練兵場。
任繼榮一直堅守陣地,絲毫沒有投降的打算。之前衝入城中的清軍數量已經很多,早就是守軍士兵的許多倍以上。
聊城的軍民百姓都知道磁州和大名被攻破後的結局,大家都認爲即便投降,但是由於清軍已經付出不少傷亡,最後本地百姓恐怕都很難逃過被屠殺的命運。
既然投降已經不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項,那麼要犧牲,就犧牲的壯烈一些,就讓敵人在東昌府府衙前付出更多代價、留下更多屍體,以彰顯老中營戰士們的勇氣和光榮。
練兵場的空間比府衙建築更大,但也相對更加缺少防禦的縱深。清軍幾次進攻的重點,也都是放在練兵場上,敵人屢次進攻失利以後,已經開始縱火燒城,只是因爲守軍軍民的頑強抵抗和拼命滅火,敵人的圖謀一時沒有能夠得逞。
練兵場前遍佈着敵我兩軍戰死者的屍骨,任繼榮靠在假山上面喘息,他自己也負傷數處,連臉上都中了流矢,若不是位置稍稍偏過要害,只是從臉頰側面剮蹭過去,恐怕已經犧牲。
“守得住嗎?”
本地搢紳爲了免遭屠城,這時候也都拖家帶口攜帶家眷和奴僕,跟隨守軍退到練兵場和府衙附近防守。小小的陣地裡除了守軍士兵外,還塞滿了一般的婦孺老弱,隨着戰鬥形勢的越發不利,到處都是哭喊聲。
聊城本地的名士代表傅以漸心中惶恐震怖,他深恐城破以後,因爲守軍的激烈抵抗將會殃及本城百姓,便勸說任繼榮:
“大帥……事已至此,大帥難道要眼看着這麼多婦孺老弱被活活燒死在府衙裡嗎?”
任繼榮默不作聲,他冷眼看着傅以漸,如果不是任繼榮之前聽說過傅以漸出身貧苦,幼年家境清貧,是靠自己努力讀書,勤奮苦學,纔在山東擁有很大名望,而且據說爲人還算清正。否則就憑傅以漸的這句話,任繼榮就要處置他了。
“傅先生,這就是你們讀書人學到的聖賢道理嗎?”
傅以漸面帶羞恥之色,無奈地說:“我亦爲本城父老鄉親所着想!”
任繼榮一揮手,兩名士兵就走了過來:
“帶傅先生去府衙裡面好好休息,不要讓他亂說話。難道我們投降,滿洲人就會放過聊城的父老鄉親嗎?我任繼榮可不是田公那種老好人,我大哥死在外面的城牆上,仗打到了這種地步,已經不死不休,誰再說半句投降之話,管你是誰,老子直接殺人。”
另一位聊城本地的年輕士人代表任克溥,這時候攀在圍牆上面大呼道:
“大帥!大帥!是王師到了!”
任克溥連滾帶爬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喊:“王師到了、王師到了,聊城得生矣——”
任繼榮兩眼一亮,但隨即又想到這幫讀書人的尿性,還是又問了一遍:
“王師?什麼王師?是明軍來了還是大順軍到了?”
任克溥狂喜道:“是我朝王師到矣——大順、大順,當然是大順兵到了,是我朝王師到了啊!”
任繼榮興奮地站起身來,用力拍手。很快他也看到了一隊隊騎兵魚貫入城,從背後撕開了攻城清軍的陣線,使得全城都陷入到了慘烈的巷戰中。
任繼榮感到時機已到,不容分說和等待,馬上鼓舞士兵們的士氣說:
“援兵到了!谷經略來救我們啦!兄弟們,所有人都跟我衝殺出去,一舉將外城奪回!”
“一舉將外城奪回!”
守在府衙建築裡的剩餘守軍,還有充沛體力的將士,估計只剩下了數百人而已。
這樣的兵力即便配合馬寶裡外夾擊,也很難挫敗衆至外人的清軍攻城隊伍,傅以漸趕緊說:
“大帥大帥,吾家在外城尚有房舍薄產幾處。若王師能夠驅逐東虜,勝捷以後,吾家薄產都可以用來犒軍!”
傅以漸說完以後,其他爲了保住身家性命,跟隨順軍退到練兵場的山東富紳們也紛紛發言,都說只要能夠打退清軍,戰勝以後他們願意分出部分家產用來犒勞守軍將士。
任繼榮拍着胸口大笑了起來:“好好好,那就犒勞本地民兵吧!”
退到練兵場的除了守軍以外,還有許多城內臨時組織起來的義軍和民兵武裝,另外許多士紳都是帶着奴僕逃來練兵場,這些奴僕分發武器以後也具備一定戰鬥力。
任克溥是聊城本地望族出身,他因爲和任繼榮同姓,之前還跟任繼榮兄弟聯譜拉了本家。
這時候任克溥也出主意說:“還有各家奴婢,現在生死存亡的時刻,奴婢亦人也,各家家長應該立即放奴,使奴僕有死戰之心。”
明朝初年,朱元璋在元末農民戰爭的影響下,曾頒佈過免奴爲良的法令,並對官紳畜奴作了嚴格的限制。
但到了明末,畜奴的風氣又盛行起來。特別是在南方,縉紳地主通過購買和接受投靠,擁有大批的奴婢。淪爲奴僕的農民,“子姓世爲奴,非主自鬻,無得脫冊籍。”
他們的子女稱爲人奴產子或家生奴婢,家主有役使和轉讓的權利。有的地方嚴格禁止奴僕讀書識字,目的是使他們永遠處於愚昧無知、易於役使的地位。奴僕們過的是缺衣少食、勞役繁重的生活,還要忍受主子的種種欺凌。
任繼榮立刻同意了任克溥出的主意,當場就要求所有搢紳宣佈免奴爲良,以此激發奴僕們的戰鬥士氣。
傅以漸等有地位的搢紳名士,對任克溥這個主意當然很不滿意,但他們懾於時勢,也只好違心地答應下來。
傅以漸苦着臉說:“國步既改,明朝諸勳戚與國同休者鹹已休廢,貴如此賤亦如此,豈有奴將與天地同休之道理?”
任繼榮哈哈大笑起來,練兵場中的那些奴僕聽到自己的奴籍被廢,全都歡呼雀躍了起來:
“天地回薄,貴賤翻躡,我輩何必長爲奴乎?”
除了免奴爲良以外,任繼榮乾脆又宣佈豁賤爲良,將所有奴籍、賤籍一概廢除。
賤籍世襲,不得改變,屬賤籍的墮民社會地位很低,不得參加科舉,從事當時社會所謂的“賤業”,備受社會歧視。
大順軍的改革一直是針對於土地關係,對於明朝舊有的種種人身依附關係還沒有針對性進行破壞。雖然在湖廣和河南一帶,因爲激烈的戰爭,大量士紳被肉體消滅,奴籍和賤籍在戰爭中也自然消退。
但是像山東這種地方,明朝舊有的奴籍和賤籍制度依舊存在,完全沒有受到大順革命的影響。
賤籍者男的從事捕蛙、賣湯等;女的做媒婆、賣珠等活計,兼帶賣淫。這些人“醜穢不堪,辱賤已極”,人皆賤之,生活極度悲慘。
何況山東本地的賤籍百姓,他們的祖先大多數是朱棣奪取天下時,堅決擁護建文帝的官員。永樂帝登基後,除加害這些政敵本人外,還將他們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官妓,世代相傳,久習賤業。她們想脫離卑賤處境,但因身陷樂籍,官府不準,而且地方上的紳衿惡霸也以她們爲蹂躪對象,也不容她們跳出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