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老實話呀,孤恨不能請人來替我們算一卦,免得這心裡七上八下的火燒火燎。
龍衣衛的軍情密報,參軍院的統籌分析,我們沒有理由否定,如果多爾袞果真是直接進攻河北四府,孤不做應對的部署,貽誤軍機的責任不講,影響整個夾河決戰,怎麼得了哇……
但劉師傅的意見也切中要害,難道就沒有道理嗎?我們現在還將七八萬精兵留在開封,或許真的是錯的。
可是啊,孤又說服不了自己……孤還是認爲多爾袞進攻彰德府和大名府只是一步掩人耳目的虛棋,不會的,絕不會的!清軍的主攻方向,一定另有圖謀。”
李來亨沒有跟隨衆多參謀官們圍繞着那副壯觀精緻的沙盤地圖做文章,當方以仁和顧君恩兩人找到晉王時,只在參軍院懸掛大幅地圖的內室看到了他。
李來亨反騎在長條板凳上,他倒坐着椅子,雙目炯炯有神地凝視着掛滿了整整一面牆的各色地圖。
方以仁坐在了李來亨身旁一張矮几上,這個近來重拾名士風範的大順宰相,依舊會在無意間流露出他跟隨楚闖轉戰數年而養成的種種“粗鄙”習慣。
“臣聽好直說,殿下已經有一天一夜的時間不眠不休,沒有合過眼了。”
李來亨兩手放在倒置的長凳腳上,看向顧君恩:“是你說的?”
顧君恩心中一緊:“臣沒有同兩位王妃說過,只和樂山一人講過。”
李來亨坦言道:
“劉師傅找上門來,鼓譟了一番。他的觀點說得也很不錯,二月以後,將近三月的時候,黃河下游就會解凍,現在已經差不多是一月下旬,哪裡還有時間留給多爾袞向黃河下游轉移呢?
具體來說,潼關是不適合大軍進攻的,陝西經過一場禍亂以後,赤地千里,也不能承擔十幾萬甚至是二十萬大軍進攻的糧秣徵發。
這樣說來劉師傅考慮的就很正確,多爾袞的主攻方向除了河北四府以外,再不會有其他可能。”
方以仁將兩手放在膝蓋上,上身從側面向李來亨傾斜靠近。他這樣的姿態,一點都不像是桐城方氏這種名門望族出身的世家子,反而有一股老農的氣質。
李來亨噗嗤一下笑着說:“樂山這副樣子,真像是在得勝寨時養貓的模樣。”
方以仁回憶起當年教訓狸奴的一番往事,也同樣忍俊不禁:“狸奴現在算得上是皇家御貓,它的一輩子已經算過夠本啦。”
“但是我們要等到驅逐韃虜,統一海內以後,才能算作過夠本。”李來亨伸了伸一個懶腰,一晝夜未眠即便是李來亨這樣宿將的體格也感到了幾分疲憊。
“多爾袞到底會去哪裡?龍衣衛的內線情報,說多爾袞的大軍聚集在廣平、東昌一帶,一定是要進攻河北四府。參軍院綜合了各方面的軍情文書,也是這樣認爲。
樂山,好直,你們是大順的房謀杜斷,也是孤的左膀右臂。孤可以坦言,運籌帷幄上孤是不如你們的,所以請求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吧。”
方以仁和顧君恩互相看了看對方,顧君恩那種素來凌厲的性子,卻在這種關鍵時候軟了下來,他拱拱手,示意方以仁先說。
方以仁拍拍案几,道:“好直不願意說,臣明白。無非參軍院的意思已經就是好直的意思,殿下也沒有必要再多問。”
李來亨說:“你說,那樂山你來說。”
“殿下在這之前,還請看這兩份從前線送來的軍情文書。”方以仁說,“一份是高帥從洛陽送來的,一份是袁帥從大名送來的。”
高一功出鎮洛陽,總統潼關戰線的軍事;袁宗第則在河北指揮關鍵的河防任務。他們兩人送來的新報告,馬上就吸引起了李來亨的注意力。
李來亨草草翻開閱覽了一遍,他邊看邊誇讚:“李瑋羣是隨州元從,他在潼關夜襲吳三桂,做得很好,做得很好。高汝利敢於出關邀擊,匹夫可以雪恥,應該將高汝利列入一般貳臣以外的別冊裡,匹夫可以雪恥啊,他也做得很好。”
李來亨連連說了好幾次的“做得很好”,顯然他對李瑋羣、高汝利、馬進忠的果斷出擊非常欣賞。特別是李瑋羣作爲隨州元從,完全是李來亨將他從一介大別山孤兒提拔到了今天的將軍地位,稱得上是晉藩最嫡系的將領之一了。
接着李來亨又看了袁宗第送來的文書,他只是簡單看了幾列字,眉毛馬上就皺成了一團,臉色慢慢變得嚴峻起來,最後簡直說得上難看二字了。
“武安、車騎關、臨漳、魏縣……全部都失守了!”
李來亨有些辛苦地閉上雙眼,其實李來亨自己內心的防禦底線就是黃河,最壞情況下他甚至預想到河北四府全部喪失的情勢。但是當真的接到前線據點接連失守的軍情後,他還是感到心中一陣沉重。
而且……
“大名淪陷了!”
李來亨重重地將袁宗第送來的這份軍情報告拍在了地上。
他接着又高聲重複了一遍:“大名,淪陷了!”
李來亨又把那份軍情文書重新抓在手中,強調說:“不要說彰德府的府城安陽,連磁州都還沒有丟失,大名卻已經丟了?袁宗第、劉體純、李破虜,孤以重兵託付他們,他們怎麼能跑得這樣快?”
顧君恩看出晉王正在努力剋制和壓抑自己的怒火,的確,大名城算得上是河北防線最重要的支撐點之一,這麼快喪失大名城,確實是袁宗第的失誤。
顧君恩知道李來亨將近盛怒的狀態,就爲袁宗第辯解說:
“大名孤懸漳河北岸,東昌府多數州縣又爲東虜控制……袁帥顧及位置不利於我軍,才下令撤出大名。”
李來亨非常不滿:“大名孤懸漳河之北!磁州不也是在漳河北岸嗎?什麼叫孤懸!”
方以仁低頭說:“袁帥北上前,殿下曾說過河北四府不必死守到底,以黃河爲底線即可。”
李來亨自己憋了一口氣,他的確是和袁宗第說過這樣的話。河防的關鍵當然還是在黃河,河北四府本身無險可守,屬於一片地勢平坦的空曠地帶,乏高山、無堅城,東虜南下,李來亨自己的心理底線也是在黃河。
但是袁宗第這麼快就放棄大名城,特別是當劉汝魁還在堅守着磁州的時候,殿右軍就放棄了大名。
這種事情!
真的是沒法不讓李來亨起疑心。
這是田牛之變的不良後果嗎?是不是袁宗第並不真正忠誠於李來亨的事業?
袁宗第突然從大名後撤,究竟是如他所說,出於改善大順軍防線的目的,還是另有他圖?
李來亨一瞬之間,就產生了衆多別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