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鑨是河南本地孟津人,清軍竊據北京時,他大哥王鐸尚在北廷爲官。清軍頒佈剃髮令以後,道路傳聞王鐸已經剃髮遵制,這條消息傳到孟津以後,王氏族人聞訊都感到極度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王鑨本人更是特別難以相信,王氏兄弟皆以文采聞名於世,但王鑨本人仕途非常不順利,崇禎十二年時已經三十四歲的王鑨參加鄉試,就因爲行文犯忌諱而落榜,同他官途蒸蒸日上的京官哥哥王鐸差距甚大。
十月初清廷頒佈剃髮令,要求北方軍民全部一體剃髮,甚至就連被多爾袞捏在手心裡的傀儡同治帝朱慈烺,據聞都已經被迫剃髮。
大河南北的仁人志士,不管他們是心向大順,還是忠心故明,得知這個消息以後,都不能不爲之憤慨至極。
王鑨本人對大順軍沒有多少好感,崇禎十四年起義軍攻克洛陽時,王鑨就因此逃離孟津老家,躲進了盧氏縣深山中。
但他聽說大哥王鐸投降東虜的消息後,對於兄長的尊敬之情蕩然無存,舊有的世界觀遭到了嚴重衝擊。
恰逢此時大順在洛陽開科取士,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和文諭院總裁謝徵都親到洛陽觀摩考試。
王鑨想到宋企郊身爲明朝名士,謝徵又是原任大學士謝升的侄子,連這些人都已經歸誠大順,做到了尚書、總裁的高官。孟津王氏想要保全家業,依靠已經剃髮降清的大哥王鐸顯然是不可能了,所以既是爲了得到出人頭地的機會,也是爲了避免因爲大哥剃髮降清而遭到大順的清算,王鑨便決定前往洛陽參加大順的科舉。
王鑨的大哥王鐸是崇禎皇帝的詞臣,他自己也和兄長類似,在河南富有文名,只是因爲放浪的文風而不被過去河南的主考官所欣賞。
這次宋企郊和謝徵到河南選拔人才,依舊是按照禮政府尚書鞏焴改革後的科舉新制,着重考驗士子的策論和時務能力。
王鑨以一篇《大梁論》爲謝徵所欣賞,而獲得了“上上”之評,得授舉人,不就即被委爲靈寶縣縣令。
他剛剛被授爲舉人和大順的靈寶縣縣令,馬上就見識到了新政權雷厲風行的行政效率和辦事作風。中舉慶宴剛剛結束的第二天,文諭院總裁謝徵就派來專人催促王鑨立刻前往靈寶,隨行的還有率兵前往陝州鎮守的威武將軍李瑋羣。
大順軍採取右武政策,權將軍可以節制數省之經略使、制將軍可以節制一省之節度使、果毅將軍可以節制防禦使和州牧,威武將軍當然也可以節制一縣縣令。
李瑋羣身材高大,但年紀極輕,看起來不過十幾二十歲的模樣。但王鑨一聽說這位小將軍是隨州人出身,馬上就知道絕對不能輕易慢待。
他雖然新近加入大順政權不久,但作爲河南本地士紳,王鑨對大順軍的瞭解卻並不淺薄。他當然知道如今主政大順軍的監國皇太子、晉王李來亨,就是在隨州起家,他執掌大順權柄以後,就從湖廣調來許多楚人爲官。
王鑨聽說如今在開封,還流行有這樣一句話:“會說陝北話,就把軍刀挎;會說湖北話,就把官印掛”。
陝北是大順開國元勳重臣們的老家,湖北則是晉王嫡系骨幹的老家,這兩個地方籍貫出身的人物,因此成爲大順政權中勢力特別強大的兩大主要派系,按照明朝黨爭的方式,這就應該叫做“秦黨”和“楚黨”了。
這個李瑋羣年紀輕輕就已經高居大順的威武將軍之位,又是隨州人,不出意外肯定是晉王殿下的身邊人。王鑨雖然自負是清高的文人,但經過大哥剃髮降清的事情以後,他也看開很多,打定主意要在大順走出自己的仕途,因此跟着李瑋羣前往陝州的一路上,也都積極奉承這位少年得意的大將軍。
不過李瑋羣似乎對王鑨很不感興趣,他被王鑨吹捧得煩了,便不耐煩地直言道:
“王知縣,你知不知道大順的法度?”
王鑨心中一凜,趕緊說:“還請將軍指教。”
李瑋羣笑罵道:
“大順的法度專治你這等溜鬚拍馬之人。王知縣,你若真是心上長了七個竅的聰明人,就該多熟悉一下大順的法度,多熟悉一下晉王殿下的爲人和行事風格。溜鬚拍馬可以,但是做得這樣簡單直接,是生怕不被巡官們報去開封嗎?
晉王府上時不時就會差人微服暗訪,有廉者立加獎擢,貪者立拿斬首,傳示各府州縣。我聽謝總裁說你是一個在明朝不得志的有名文士,如今好不容易獲得一個縣令的尊位,如果愛惜官途的話,即便不喜,也得要逼自己做一個剛直不阿的人。
還有啊,晉王殿下最恨文官舞文弄墨,他是武人出身,一言不合就會派龍衣衛過來將你剝皮實草。怕不怕?在大順文官最是難做!你好生了解了解,免得哪天被巡官、龍衣衛拿去斬首就不美了。”
李瑋羣一番話半實半虛,將王鑨恐嚇得半死,他才哈哈大笑着騎馬走開。王鑨背上冷汗直流,到此時才感到自己是否上錯了船,這大順新朝開國,難道真的要恢復朱元璋剝皮填草的惡政?
可怕,可怕!
在陝州等待李瑋羣、王鑨一行人的是陝州州牧裴守約。裴守約沒有功名,以前做過幾年的義塾,也幫人打過衙門官司。但他是襄陽府棗陽縣人,也是“楚人”,很早就參加了楚闖政權,從棗陽縣巡官、蘄州推官、襄陽府推官、揚武州營田使一路坐上來。
裴守約既是晉王的嫡系人馬,又富有基層實務經驗。晉王執掌大順政權以後,就調裴守約到豫西任陝州州牧,他雖然原先只是塾師出身,但如今做慣了州縣一級的高官,看起來亦頗有一番深沉似水的威勢在。
王鑨知道自己今後免不了和裴州牧打交道,趕緊擺正了自己的態度。他又想到此前從洛陽到豫西的一路上,李瑋羣講的那番話,便不敢再做出什麼明顯的巴結姿態,總算搞清楚了弄好自己的工作,纔是在大順爲官的正途。
陝州州牧裴守約和威武將軍李瑋羣似乎是舊識,他們重逢以後又互相談了談所見所聞。
裴守約因爲是不久前才從湖廣調來的官員,便爲李瑋羣和王鑨介紹起了湖廣如今的現狀。
他邊走邊說:
“湖廣地形複雜,湖泊衆多,湖濱極易發生澇災。我們在湖廣爲官,多以修繕水利爲第一要務。陳經略有經營之大才,湖廣紳商又常常積極報效,因此時間雖然不長,但僅是圍繞武漢三鎮,便又重新修繕了不少荒廢水利,還新近建成不少水渠。”
王鑨吃驚道:“下官聽聞湘漢之地易攻難守,其上游爲張獻忠所據,其下游金陵之兵亦多。我朝方在戎馬倥惚之際,軍資糧秣尚且未必能夠充足,怎麼還有餘力修繕水利呢?”
裴守約淡淡地回答說:
“國之根本在於農,農之根本在於溝皿。晉王殿下所委任的官員,道勞不肩輿,炎暑不張蓋,如此盡力乎溝渠,何愁大事不成?
何況湖廣有營田之利,民兵之制,本就不缺乏人力。晉王殿下在楚北推行營莊制後,田利不盛,地價一日低過一日,紳商中不乏有人賣田爲銀來經商。士紳經商,有經驗的人又不多,因此常有一些人合股與大順合作經營商鋪,修繕水利所需之建材、吃食,皆可以走此渠道。
楚北襟江帶湖,民田廬舍,多在水鄉,不修建堅固的堤壩、不疏浚河灣淤塞,則積水在田,無路可出,軍民都將無米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