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劉芳亮,還有吳汝義,這時候也帶着各自的人馬終於趕到了太后的寢宮前了。
正午,太陽勉強衝破雲層,努力將霧障消解到藍空中。行宮從東南面一直到宮門臺陛前,都被包裹在灰黑色的煙霧環繞裡,太陽已經爬上了人們的頭頂,可卻好像是一抹缺少生氣的鬼魂,只讓李來亨感到虛幻和荒謬。
亂兵們或跪或伏,都蜷縮着身子。在監國的面前,他們一下子喪失了那種癡狂愚昧的勇氣,每個人都在見到李過的瞬間,重新擁有了對於軍紀和秩序的恐懼感。
李來亨死死盯着牛銓,他的眼神銳利好像箭矢,直刺入牛銓的背上。
牛銓身爲開封尹,無論如何,的確是罪責難逃。
李過嘆了一口氣,說:“此事本也非你所能處理。”
接着宮門終於打開,從大門的縫隙裡,照舊冒出一陣接着一陣的煙氣。煙氣裡全都充塞滿了灰燼,李來亨感覺自己只要稍微用力呼吸一口,就會吸入大量的木屑、灰炭,他咳了好幾聲後,才從劉芳亮手中接過一塊手帕捂住了嘴巴。
李來亨非常用力地將手帕壓在了口鼻上,他的手背青筋暴起,額角的血管同樣明顯鼓起,顯示出非同一般的憤怒。
“劉師傅……如果顏清有事,你會幫我嗎?”
劉芳亮沉靜地看着李來亨,然後緩緩將之前在吳汝義面前掀開的鐵面甲又拉了下來,說:
“顏清若有事,我必誅除元兇。”
吱……
宮門完全打開了,兩隊宮人,總共大概有十幾人的樣子,她們的衣物也都被水打溼,許多人的衣服上、手上、臉上還沾滿了灰燼,顯得十分狼狽。
高太后在一位宮人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了臺陛的最高處。她穿着一件棉布做成的淺色長裙,看起來十分儉樸,讓李來亨鬆了一口氣的是,太后的臉色看起來還好,身上也很乾淨,看來大火併沒有蔓延到行宮內部。
張鼐、黨守素、劉芳亮、吳汝義等人也都紛紛下馬,向高太后行禮。太后則緊皺着眉頭,她的目光始終注視着張鼐,嘴巴微微輕啓,但是卻又沒有說出話來。
劉芳亮率先大膽地問道:“太后,晉王妃怎麼樣了?”
李來亨接着也沉聲問道:“太后,王妃受到驚擾了嗎?”
空氣裡透出一股詭異的緊張感,吳汝義感到自己的手心裡已經捏滿了汗。他心裡瘋狂發慌,眼睛不時望向田見秀的平陽公府方向,卻沒看到田見秀和牛金星派人來接應的樣子。
事情怎麼會鬧成這樣尷尬又不能收場的局面!
太后一步一步走下臺陛,先是走到了李過的身旁,她從宮人手上接過一件披風,披在了李過的身上。接着又走到李來亨的面前,握着李來亨的手,安撫地說:
“顏清沒有事,她很好,還不知道外面起了火呢。”
李來亨終於鬆了一口氣,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多虧太后照看……這段時間,暫且不要讓顏清知道宮外發生了什麼事情纔好。”
李來亨的話語中隱藏着某種難以捉摸的可怕意味,高太后心裡一跳,總覺得自己是否小瞧了這位武名已經震動天下的順軍名將。
那邊李過則恢復了嚴肅的神情,他以相當冷淡的語氣對張鼐說:
“玉峰在太原受了傷,對嗎?”
“……對。”
“這幾日,玉峰讓你代他負責太原治安,對嗎?”
張鼐被李過問得有些着急了起來,他趕緊解釋說:“過、過哥,是由我負責太原治安……可是,可是,可是這些人都是闖營的老兄弟,許多人還是在太原苦戰的老兵……我怎麼能,怎麼能處置他們呢!”
李過的副將馬重禧則冷漠地說:“雙喜,你不是說不認識他們嗎?”
張鼐馬上慌了手腳,慌亂地說:“這……這我,大部分人是我不認識的,只是,只是有些人面熟。”
黨守素站在他身邊,低哼了一聲。那些蜷縮蹲伏在宮門前的亂兵們,也都看着張鼐,許多人都露出了感到吃驚的眼神,有個在太原負傷殘疾的老兵,顯然不能接受張鼐的說法,他竟然站了起來,指着張鼐想要說什麼,但很快就被身旁其他鬧事的士兵拉住。
李過又一次閉上了雙眼,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想要平靜下來。可是雙手、臂膀卻一直在微微地抖動着,監國的剋制與寬容,難道還不足夠嗎?
馬重禧算得上是和張鼐交好的故交,他的眼中充滿了遺憾、失望和一種十分強烈的積鬱感。
高太后緊緊地握住了李來亨的手,低聲說道:“李過會調查清楚的……你義父一定會調查清楚的,不要衝動。”
劉芳亮則把馬鞍一側放着的兵器取了下來,他雙手握住馬槊,向前走動了兩步,護衛在李來亨的身前,鎧甲嘩啦嘩啦地發出響聲,讓所有人都感到一陣森然恐怖的寒意。
牛銓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擦着額上的冷汗說:“微臣……微臣以爲當懲處亂兵,以儆效尤……”
張鼐好像從這句話中得到靈感,也趕緊衝了過來說:“對!應該處置這些鬧事的亂兵……你們……”
他哭喪着臉看向李來亨,好像欲哭無淚一樣地說:“來亨,你相信我!你要相信雙喜哥啊!”
李來亨輕輕地拍了拍高太后的手以後,一點點地將太后的手掰開。他從劉芳亮的身後走了出來,一邊走着,一邊將身上穿戴的三重鐵鎧解開。
噹的一聲,先是最外面的扎甲被李來亨解開,衣甲摔落在灰燼裡,濺起一片黑乎乎的煙塵。接着是裡面的布面甲和鎖子甲,李來亨一邊向前走着,一邊在宮門前的臺陛上解除自己的全部武裝。
三重鐵鎧之下,是順軍將士所熟悉的一件天藍色箭衣。
哐——
李來亨把頭盔摘了下來,隨手丟到了亂兵們的面前。鐵製的笠盔下面,壓着一頂充滿標誌性的紅纓氈帽。
“你們……”
李來亨的裙甲還未解開,便指着蜷縮在地上的亂兵們,笑了起來。
“你們,是要孤交代曹營之事嗎?”
他的笑聲裡充滿了悲憤感,使人感到既詫異,又在情理之中。張鼐苦着一張臉,只能靜靜地看着李來亨,黨守素和吳汝義則都知趣地低下了頭。
“你們都覺得是孤平叛不力嗎?還是認爲孤和晉王妃縱容了叛賊?”
宮門前的廣場上,一片寂靜,亂兵們也都只是靜靜地看着李來亨,沒有一人再敢出言頂撞了。
李來亨轉過身,單膝跪在李過和高太后的面前,拱手說:
“義父,太后!是兒臣無能,關中平叛不力,以至於將士怨懟,人心憤慨。自田平陽和牛太師回汴以來,將士們對兒臣的不滿和怨氣,就一日賽過一日。這豈是僅僅因爲平叛不力一事?實在是日積月累的敵愾之仇啊!
兒臣爲速平楊吉之亂,救出陷在關中的大順兄弟,只能以僅誅禍首一人的辦法瓦解叛軍人心。現在兄弟們不滿兒臣的處置,日日譁變釀亂,聲言要盡誅軍中曹營舊人。
當日在長安,兒臣已許諾不殺反正歸誠之人,豈能再失信於天下?可將士兄弟們胸中又怨氣難平,竟然發展到了今日衝擊太后寢宮,欲誅晉王妃的地步!”
李來亨不等其他人說話,就站了起來,他將手中的花馬劍和腰間的手銃都扔在了地上,喝道:
“不若今日便請監國誅殺我一人,以我一人頭顱平息衆兄弟怨氣如何!?”
“這、這……這萬萬不可啊!”
第一個反對的人竟然是牛金星的兒子牛銓,他又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懇求道:“此事萬萬不可,晉王三思而後行啊!晉王乃是大順功臣,數破東虜有功,豈能無罪而誅?監國、監國,殺韃子、克燕京,非晉王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