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率部奔入深州城以後,深州守軍力量大大提高,劉芳亮、谷可成、郭升等人也相繼入城協防,金湯之勢已成,至少數日間,清軍是絕無可能攻破深州了。
最危險的時間已經過去,李世威向李來亨負荊請罪,請求責罰。李來亨卻爲李世威的英勇和從容感到分外驚喜,連連稱讚他是大順的曹子孝之輩。
等到劉芳亮趕到以後,大局終於鞏固,深州軍民似乎都發出了一聲如釋重負的驚喜之聲。次日清軍雖然繼續發動了好幾次攻勢,但是進攻都遠遠不如此前那樣猛烈,特別是紅夷炮的發射次數大量減少,深州守軍得以從容開炮反擊,接連炸死大批攻城清軍部隊。
城下到處遺棄着敵人的屍體和攻城器械的殘骸,間或有一些兩軍廝殺交戰遺留下來的火把,火苗點燃了一些屍體和木質的攻城設備,在深州城外已被掩埋大半的城壕上燃燒起熊熊大火。
赤色的火光照亮了天際,也將戰場短暫地分割開來。這以後清軍士氣似乎遭到了沉重打擊,再也沒有組織過萬人以上規模的猛烈進攻,而只是時不時派來一些小部隊對守軍進行騷擾而已。
城中軍心、民心因此大定,李來亨也可以鬆一口氣,好好休整一下因爲連續作戰而疲憊不堪的麾下將士們了。
“東虜的士氣衰敗得好厲害!君侯,咱們入城增援以後,連續一天一夜的時間,我看清軍的攻城力度都不成氣候。敵人氣勢這樣衰竭下去,我想等到咱們陛下統大兵趕到以後,打敗東虜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郝搖旗對城外士氣低落的清軍士卒很瞧不上眼,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勁兵如虎,鐵馬如龍,上山如猿,下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若累卵”的滿洲天兵嗎?
碭山之戰時的滿洲人還有一股蠻勇強悍的氣魄在,如今深州城下的清軍卻成爲了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不過一合之挫,居然就士氣低落到了如此的地步,連一次大規模的示威性反攻都打不出了嗎?
李來亨和劉芳亮兩人坐在大廳正座上,聞言俱是相視一笑,劉芳亮慨然道:“我們以二萬軍衝破二十萬敵軍的長圍,直入深州城中。東虜終究夷狄小邦,不過假借朱明之衰,才得以佔有遼東,侵逼燕、雲。碭山、白溝河,然後是現在的深州,大順三戰東虜,三戰得勝,東虜自然只有畏懼之心,絕不敢再幹犯中原。”
劉芳亮信心滿滿,李來亨當然不會像劉師傅這樣充滿自信,但他同樣也對如今戰局的發展深爲樂觀。過去他總認爲皇太極是當今天下第一高明的軍事家,因此開戰以來,李來亨的謀劃和佈置總是畏手畏腳,處處恐慌於皇太極的後招,以至於常常呈現出一種進退失據的形勢出來。
現在順軍救援深州的成功,已經證實了皇太極的高明也沒有到達完美的地步。清軍的二十萬大軍並不是一支懸在大順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正相反,這樣一支滿蒙漢多民族混合的大軍,皇太極雖然依靠天才的手腕將其勉強拼合在一起,可是一定不能發揮出真正的威力來。
在李來亨看來,如此一支良莠不齊的二十萬大軍,戰鬥力或許還真的不如十萬人員構成單純的清軍呢。
“未來大順朝一定也會修史書,而今天在深州城的在座諸位,每一個人都勢必載入史冊。後世的讀書人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又不知道會將我們中的哪一位,當成大順朝的衛青霍去病、當成大順朝的李靖和徐世績呢!”
河朔悠悠,戰局發展到這個地步,清軍的二十萬大軍頓足於滹沱河兩岸,不僅沒能屠光深州城的百姓軍民來打擊順軍士氣,反而自己在深州城下接連遭到沉重打擊。
清軍的士氣甚至衰竭到了短時間內,無法再度對深州城發起大規模攻勢的地步。
以這樣衰竭的士氣、以這樣混亂的軍隊,如何抗衡即將衝出井陘口的李自成大軍呢?
偉大的歷史終於發生了轉折,勝利已經確鑿無誤地被李來亨保證在了大順的手中。深州不是大順的山海關,深州已經成爲了皇太極的衡陽、廈門和桂林,磨盤山高高屹立,吳三桂也好、洪承疇也好,這些人終究沒能把尊嚴、民族和國家,賣出一個好價錢——他們現在是出賣不了民族了!
深州城裡的諸將們,包括劉芳亮在內,所有人好像都已經迫不及待準備開一場凱旋的慶功宴了。老百姓們也都放下了數日來的提心吊膽,許多人都圍到帥府行轅的附近,想要瞻仰一下李隨侯和劉磁侯的神容光彩。
城牆上的士卒們則沒有輕易鬆懈下來,李瑋羣還守在城頭。新近入城的順軍將領郭升,他也帶着一支步卒趕上深州城的城牆上面,加強守禦。還有李世威,這位守城功臣又花費了不少精力調整守軍的炮羣戰位,使得大順軍的重炮部隊能夠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固若金湯!”李來亨不禁感嘆道。
方以仁是最後一個來到帥府行轅中的人,他剛剛跟着自己的半個“門生弟子”李世威,一起幫忙調整了深州守軍炮羣的陣列。因爲此前深州城的城牆受到了嚴重破壞,方以仁還發揮了自己處理雜務的特長,很快組織了一大批情緒高漲的深州居民拆毀了一批因爲主人戰死而無人居住的民宅,然後利用起這些建材開始修繕城防。
他在城牆的豁口處組織民兵們搭建塔樓,或者修築木柵、擺放鹿角,一些易於被敵人突破的地帶,方以仁也提議在戰線後方再挖掘一層壕溝作爲緩衝。
他的佈置皆中要害,連劉芳亮看過以後,都稱讚方以仁雖然是文人,但是現在處理軍務的能力,也不下於大順軍內任何一位將領了。
“樂山先生真是有諸葛亮似的本事!”
方以仁一如既往輕搖摺扇,他本想微笑着推辭一二,再接受這些使自己如沐吹風的吹捧。不過他陡然間想起之前協調守軍修繕城防的時候,清軍又發起了幾次騷擾式的攻擊,那些攻擊力度都很薄弱,但中間卻有一點點不協調的地方,讓方以仁深感疑惑。
他想到這件事情,看李世威也回到了帥府,便重新提起了這個問題:
“李將軍,清軍攻城的兵馬好像都是漢人?奇怪,如果清軍真的視深州爲眼中釘,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攻破深州城。怎麼都打成現在這個地步了,還是以漢兵爲主,沒有大規模投入八旗兵攻城?”
“呃……”
李世威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過他也覺得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便回答說:“攻城部隊消耗肯定會非常大,可能東虜愛惜八旗兵力,所以纔不願投入過多?我聽君侯所言,你們在涅槃口那邊野戰,倒是遇上了許多八旗兵吧?”
方以仁慢慢眯起了眼睛:“清軍以漢兵爲主力攻城,以滿洲人爲主力野戰……這樣看來,清軍是認爲野戰高於攻城?既如此,又何必始終圍住深州不放?做出一副不得深州絕不罷休的態勢呢?”
方以仁的問題初時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是慢慢的,很快李來亨也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當李來亨順着方以仁的這句話思考下去的時候,一種可怕的事實便慢慢浮出了水面。
“不管清軍擺出了什麼樣的姿態,決定清軍主攻目標和次要目標的,一定是兵力的部署。部署漢兵的地方,一定是清軍的次要目標,部署滿洲兵的地方,一定是清軍的主要目標。”
衆人皆愕然,劉芳亮亦驚道:“那怎麼可能?清軍的首要目標,顯然就是深州啊。”
故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剛;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強;爲之以歙,而應之以張;將欲西而示之以東。
“皇太極這時候去了真定?不,不可能啊。現在真定還有二萬守軍,而且真定是大城,皇太極現在從深州附近趕去真定,絕無一絲半毫的可能性在大順軍主力出井陘以前破城啊!
那麼皇太極是要去井陘關堵住大順軍主力?可是清軍已經在深州城下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如果皇太極的目的是堵住井陘,他何必在這裡白費時間?
真定和井陘關,不管皇太極的真正目標是哪一個,他都沒必要在深州城下打這一仗啊!”
李來亨的疑惑也是衆人的疑惑,方以仁卻提出了另外一個可怕的猜想:
“如果東虜……如果皇太極的目的既非真定,也不是井陘,而是大順軍的那近十萬主力兵馬呢?”
方以仁迅速打開地圖,他摸索着大順軍在河北的每一個據點,好像終於發現了一些什麼:
“大順在河北的優勢,在於有一系列河朔城池作爲據點。太原大軍出井陘以後,依託這些要點,還有府主和劉帥的兵馬,即便野戰不利,也可以退而守城,即便戰敗,清軍也沒法殲滅大順軍的主力兵馬……何況真定本來有四萬兵馬,與太原十萬之軍匯合以後,清軍肯定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取勝。
所以,如果皇太極的真正目標,不是一城一地的爭奪,而是從一開始,就志在殲滅大順軍主力呢?沒有深州的這一仗,真定守軍就不會被削弱,太原十萬大軍出井陘關以後,依託真定四萬守軍裡外夾擊,皇太極即便有二十萬人,可其中不乏一些湊數的明軍雜牌,未必能夠勝利,即便戰勝我軍,也很難消滅我軍的主力。
現在漕運還被順軍切斷,東虜佔據京師,同時也背上了京師百萬人口的包袱。以區區遼東和北京、大同之地,根本沒法養活幾十萬大軍。
不消滅大順軍的主力,清軍就能放心南下打通漕運;不打通漕運,清軍即便取得一定勝利,時間一久也會自困而死。”
方以仁將地圖放到一邊,神情分外嚴峻了起來:“真定守軍被削弱至二萬人,太原援兵在九萬到十萬之數,如果闖王……如果陛下又收到了清軍在深州城下受挫的消息,大順軍在樂觀之餘,很可能將面臨着皇太極的一盤豪賭!
皇太極不是要勝利,而是要取得一場空前的大勝……現在城外到底還有多少清軍?其中有多少是清軍主力,又有多少是明軍兵馬?或許昨天深夜我軍歡慶之時,甚至更早一些的時候,清軍就已經開始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