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戰場兩大要衝,西路保定、東路河間,保定以東海河水系的各支流逐漸匯合,直到大沽入海口,沿途遍佈河流、湖泊、沼澤、溼地。在春秋兩個季節之間不利大軍通行,但現在已經是冬天,水面早已結冰,大軍行動並無阻礙。
無論是闖軍北上,還是官軍南下,都不存地理上的阻礙。唯一隔絕雙方的,就是崇禎十五年下半年出現的這場大瘟疫。
但十六年的深冬天氣,嚴寒過於往年數倍。保定附近的河流已經全部結冰,甚至連滔滔不絕的滹沱河都已完全停止了流動。
燕趙大地,徹底被冰雪所覆蓋。
地似白雲,野如空卷,莽莽荒荒,一望如洗。
雖然畿輔一帶人口稠密,交通便捷,可是由於之前大瘟疫的影響,再加上近來連日大雪,道路上行人成空,保定方面的消息也不像平常那樣靈通。
直到二月初七的時候,劉芳亮才從一羣自武清南逃的饑民口中得知,朝廷近來在京師、天津、山海關之間,兵力調動頻繁。
這些饑民還說曾看到有辮子兵與朝廷大軍雜處而行,這條消息初時並沒有引起闖軍將領的重視。負責安置饑民的左營都尉馬世泰只是覺得,朝廷邊軍裡經常豢養一些夷丁突騎作爲精兵使用,這回突然調動夷兵南下,很有可能是要對保定方面不利。
直到馬世泰將消息稟告給劉芳亮的時候,早因爲碭山之戰而對清軍十分忌憚的劉芳亮,立刻意識到了這條消息暗藏的一種可怕的可能性。
“你確信無疑,饑民們說的是辮子兵嗎?”
馬世泰對劉芳亮的問題無法做出一個確切的回答來,他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後,才說:“這……這,應該是吧?那些饑民只說是看見了剃頭留辮子的韃子兵。”
素來以爽朗清雋示人的劉芳亮,聽到馬世泰這樣不確定的回答以後,整張臉都板了起來拍桌子喝道:
“快去問清楚!到底是邊軍裡的夷丁突騎,還是其他的韃子兵?總不會是東虜兵吧!”
“東虜兵?劉帥,朝廷不是在和東虜打仗嗎?怎麼可能會是東虜兵?我想應該就是一些蒙古家丁吧,咱們以前也不是沒有和官軍裡的蒙古兵打過仗嘛。”
“別廢話了,說這些幹嘛?你現在立即回去調查清楚,一定要問明白,到底是不是東虜兵……對了,你要找一些見過東虜虜騎的難民,讓他們跟着去問,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
劉芳亮的副將左果毅將軍馬世耀,是馬世泰的哥哥,他看馬世泰辦事情拎不清輕重,就自告奮勇說:“劉帥,還是我去問清楚吧。如果真是虜騎和官兵雜處行軍……事情的變化可就太大了!”
劉芳亮搖頭道:“你留下,還是讓馬世泰去辦這件事。你處事一向比較有主意,能夠隨機應變。你現在去營中挑選兩千騎兵,向北搜尋,一直進到白溝河附近爲限,偵查清楚明軍的動向。”
馬世耀聽完劉芳亮的吩咐,看素來驍勇輕銳的“賽蘭陵”露出這樣慎重的神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馬上遵命去辦。
在馬世耀率軍出發前,劉芳亮又特別囑咐說:“軍旅之事,瞬息萬變,非事前所能估計。你一定要小心謹慎,萬勿浪戰,而要把帶回前線軍情作爲第一要務。”
“劉帥放心,近來我營中也新募了不少讀書人。我常聽他們講解兵書戰策,知道用兵奇正相輔,詐變百出的道理,一定會小心戒備。”
“嗯……一旦探得明軍動向,你就速回保定……除了明軍動向以外,你也要注意探查東虜的動向。”
劉芳亮想了許久,最後還是重新強調了一遍說:“萬勿與敵浪戰。”
等馬世耀帶兩千精騎出發以後,馬世泰那邊的調查也有了結果。饑民們自己也分不清楚蒙古韃子和滿洲韃子之間具體區別如何,他們只說自己見到官軍中雜有虜騎,再具體一點的描述,就是七嘴八舌的,誰也說不清楚。
馬世泰雖然帶去了一些曾經經歷過寇關清軍屠掠活動的難民,可是因爲清軍裡本來也有很多蒙古人,入關劫掠的清軍本身就是一支滿蒙漢混合的部隊。所以他們聽了前線饑民的描述以後,同樣無法分辨清楚,現在和官兵一起行動的胡兵,究竟是邊軍裡常見的蒙古人家丁,還是東虜兵馬。
難民們有些說見到的胡兵就是剃光了前額頭髮,只在腦後留有一個小小的豬尾巴,與蒙古人的髮式截然不同。可是也有難民說確實見過頭上中間剃光,兩邊留髮的人。
這些真假難辨、混雜一處的消息,讓劉芳亮有些焦躁了起來。他重新估算了一下保定方面的兵力,感到有些捉襟見肘,於是決定派人前往慶都和真定,將一些之前留守在後方的部隊都調集到保定前線來。
劉芳亮思慮一陣以後,回到行轅處——左營權將軍的行轅和保定府府尹在一個地方,都是借用了原本明朝知府的官衙。
之前在廣平府主動向闖軍投降的通州總兵張汝行,他在廣平府郊迎三十里迎接劉芳亮以後,又主動爲闖軍做嚮導,助劉芳亮輕取冀南。
所以劉芳亮現在對張汝行也頗爲看重,雖然因爲李自成西征的緣故,對張汝行新官職的札委文書還沒有送到保定來。
不過以張汝行的功勞,在未來的新朝裡,總能有一個位置在。
只是張汝行自覺廣平獻城以後,又有引導闖軍橫掃冀南的功勞。何況他投降以前就已經是明朝的總兵官了,比現在頗受闖軍重用的柳溝副將郭升地位還要高。
可卻遲遲未能獲得高官名爵,劉芳亮說是看重他,其實也不過是備做顧問而已。
張汝行因此對闖軍和劉芳亮都漸漸心生不滿,只是形勢比人強,現在的形勢又不允許張汝行再跳回明朝的破船去了。
他看到劉芳亮回到行轅後,就套着近乎上前問候道:“制臺大人,我們在保定已休整了這麼長時間,何時要再去攻打河間府啊?”
制臺本來是對明朝總督一級官員的尊稱,用到劉芳亮的身上,頗顯得不倫不類。
但劉芳亮對之前積極帶路的張汝行印象不錯,而且他自己對於什麼制臺、鎮臺一類尊稱,也不大搞得清楚,便只是帶笑說:
“唐王殿下已經佈置了東路軍前營一支兵力進攻河間府,我們就守在保定,等東路軍前來會師即可。”
“李闖王用兵如神,真若太原公子復生,難怪橫行天下無有敵手。看來是我自己多慮了。”
劉芳亮沒有再和張汝行繼續談論李來亨那一支北伐河間府的部隊,而是命新近任命的保定府府尹幫他找一張北直隸地圖來。
他拿到地圖後,便把地圖平鋪到地上。然後劉芳亮就把一旁書桌上的硯臺和毛筆都取了下來,一方硯臺放在保定的位置上,一支毛筆放在德州的位置上。
剩下一支毛筆被劉芳亮折成三段,分別放在了京師、薊州和山海關的位置上。
張汝行不懂劉芳亮的用意,試探着問道:“保定和德州都有咱們大兵屯守,京師、山海關是朝廷……是明軍屯守之處。可薊州呢?官兵在薊州應當沒有什麼兵馬可調了。”
“是東虜。東虜應該就在薊州附近吧?”
“制臺大人怎麼注意起東虜來了?”
劉芳亮沒有再回答張汝行的話,他一個人盯着地圖看了良久,接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計算起雙方的兵力。
接着劉芳亮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一樣,突然起身離開了行轅,又出去找馬世泰問話。這些舉動讓張汝行看的一頭霧水,他只覺得劉芳亮對他依舊十分排斥,不加信任,自己在闖軍這邊是不是沒有什麼前途呢?
而劉芳亮去找馬世泰的目的,則是讓他立即組織一批醫生,去給從武清附近南下的難民們診療病情。
劉芳亮慢慢想明白了自己一直搞不清楚的一件事情:
“這段時間北來難民越來越多,可大家都說瘟疫兇殘至極,偏偏這些難民裡有人被餓死,有人被凍死,可是還真沒有幾個人得疫病而死啊!”
馬世泰不明所以:“這……這說明瘟疫已經退去了?豈非一樁好事嗎?”
“好……好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