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手上掌着一盞小燈,慢悠悠走回小虎隊暫居的營地廬舍。他邊走邊觀察着龍駒寨城內的氣象,經過劉芳亮一整天的努力,城中的種種混亂已經基本被控制住了,恢復了往常的秩序和安定。
大路兩旁的店鋪,門房緊閉,大都掛上了“亂兵洗劫、無貨關鋪”的牌子。再往後的一些民居,才偶有幾星燈火,能看出一點人氣來。街頭的屍體大多都被劉芳亮派人拖到城外,挖坑埋掉了,但路面上,還是每隔一段距離,就能看到一灘一灘的血跡,透露着此前亂兵洗城時發生的慘劇。
有一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半蹲半躺在城角的窩棚裡——不知他們的家宅,是被亂兵燒燬了,還是此時被闖營將士佔據呢?闖軍與龍駒寨百姓無親無故,不妄行殺戮,已經是將軍紀做到十分嚴整了,李來亨也不能強求闖軍佔領城市後,還要睡大街去。這種事情說出去,就是街頭無家可歸的流民,恐怕都覺得是天方夜譚。
淡薄的月光籠罩了小小的龍駒寨,一陣斜風吹過,躺在路旁睡覺的流民們紛紛裹緊了單薄的衣裳。李來亨將小燈提到與眼睛平行的位置,透過因風搖曳的火光,望着蕭瑟的道路,又免不了升起幾分憂思。
“我本天涯萬里人,愁心忽掛西梢月。”
他擺擺頭,闖營畢竟不是王師,何況就算是湯武王師,也做不到佔領城市後睡大街的層次吧。庸人何必自擾耶?
王師生太平?王道從此始?
小老虎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他現在只想讓時間過得更快一點,讓闖營更早、更快地壯大起來,那以後,才能考慮王師不王師的問題。
“少爺!”、“小老虎!”
郝搖旗和慶叔都在小虎隊的住所外,等候着李來亨回來。除他們兩人外,另外還有六七名將士,其中有幾人李來亨覺得十分臉熟,應當也是自己米脂老家的鄉人吧。
他們圍在營舍外一處空地的篝火邊上,將近十個人圍成一圈,郝搖旗還拿了一支短矛,在篝火上燒烤着一隻不知哪裡來的豬腿。
在火光映照下,烤豬腿的外皮焦香赤紅,散發着亮眼的光澤。被燒灼裂開的豬皮下面,則露出顏色更深一些的豬腿肉,郝搖旗烤制的手法十分粗率,有好幾處豬肉已被烘烤得顯出黑色的焦痕來了。
李來亨用力猛吸了一口空氣中難以掩蓋的肉香味,腹中也不禁發出了幾聲悶響,他都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有好好吃口肉了。人都說綠林豪傑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他們闖營倒好,連大口吃冷餅子都做不到。
“搖旗,你從哪搞來的這條豬腿?莫不是又幹犯軍紀,要惹惱掌家和玉峰叔了?”
郝搖旗將那一大隻豬腿,送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口,汁、油飛濺,肉香更加誘人,這才站了起來,對李來亨壞笑道:“嘿嘿,我還沒那麼傻呢,這條豬腿是高夫人送來的。高夫人說,看管隊你體型消瘦,特地送來肉食,給你補補身子。”
“嘿!那你不等我回來,就自己先吃起來了?”李來亨瞪大眼睛,感到很不可思議,這個郝搖旗是不是也太臉大了一些,做事委實太過隨意了吧?
“少爺,高夫人共送了好幾塊肉食過來,除了這條豬腿肉外,另有許多我都先收起來了。”慶叔看郝搖旗不會說話,李來亨一臉瞠目結舌的樣子,急忙解釋了幾句,“搖旗說先給少爺你烤好一條在這裡,等你回來就可以直接吃了……嗨呀!搖旗,你怎麼又吃了一口,快拿給少爺啊!”
這邊廂慶叔連忙做着解釋,那邊廂郝搖旗又拿起豬腿啃了一大口。李來亨看他將油光、香氣咬的到處都是,大感無奈,也算知道了這郝搖旗勇猛非凡,在闖營裡資歷又深,卻爲何始終混不出頭的原因了。
慶叔和另外幾名士兵趕忙站起,要將那條豬腿從郝搖旗嘴裡虎口奪食下來。李來亨這才注意到,圍着篝火的那些人裡,除了小虎隊的兄弟們外,還有一個身材瘦小、四肢纖細的孩子坐在哪裡——那個孩子裹着一塊黑色破布,因漸冷的氣溫,身體微微顫抖着,雙手靠近篝火堆,慢慢搓動着。
“慶叔……這孩子是誰?”
李來亨微微有些詫異,他走近後,才透過篝火的火光看清楚了孩子的模樣。
小老虎本以爲這是小虎隊中哪個瘦弱的士兵,看清楚樣貌和體型後,才發現她其實是個女孩子。
李來亨先問了慶叔一句,而後又以懷疑的眼光看向郝搖旗——難不成郝搖旗破壞軍紀、胡作非爲到了這種地步?要強擄一個小女孩到營舍裡?如果真是如此,那郝搖旗真是在嘗試挑戰自己容忍的極限了。
“少爺,這孩子的父母都讓亂兵殺害了。她家原本就是現在咱們小虎隊佔據的一處營房,我看她無家可歸的樣子,這麼一個瘦小的孩子,恐怕明天就要被凍死了,便擅自做主,讓她到咱們篝火這邊取取暖。”
李長慶是李來亨少有的親人之一,當初艾國彬將米脂李家破家滅門時,也只有慶叔挺身而出、奮力抗爭。在他心中,李來亨和李幼娘就和自己的兒女一般,看到這個因亂兵屠戮而失去雙親,又因闖營佔據房屋而流離失所的小女孩,不禁產生了惻隱之心。
李來亨點點頭,算是認可了慶叔的做法,“這還好,我險些以爲你們是干犯軍紀、私自擄掠婦女了。我們佔據了人家的房屋,雖然只佔用幾天便要撤離龍駒寨,但說到底還是強佔,並沒有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
“嘿!管隊你看我幹嘛啊!我郝搖旗最多嘴賤,偷吃幾隻雞,還不至於幹出擄掠婦女這種事情來好不好!我還沒那麼不開眼,要去犯老掌盤的忌諱!”
郝搖旗見到李來亨一邊說話,一邊用懷疑的眼神看着自己,趕忙便解釋、推脫了起來。他是管不住自己、自控力極差,但也知道老掌盤李自成都只有高夫人一個女眷,闖營中其他人是有多不開眼,敢去擄掠婦女呢?那是覺得自己的生活待遇,必須比李自成還高的意思嗎?
“行啦、行啦,知道你郝搖旗現在日日誠心悔改,同以前是不一樣啦。”李來亨擺擺手,叫郝搖旗說一句便得了,不要反反覆覆在那強調自己自控力是了多少進步。
“慶叔,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李來亨又走近一點,那個小女孩似乎也察覺到來人在小虎隊的地位很高,她將一頭亂髮稍微縷得整齊了一些,擡起頭來,盯着李來亨的眼睛。
小女孩臉上有幾道黑色的污跡,但也遮擋不住那尚算姣好的面容。她的眼睛很有神,用力盯着李來亨,瞳眶裡像是有光一樣,薄薄的嘴脣咬得很緊,顯出半分害怕來,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受驚的小狗似的。
慶叔聽到李來亨的問題後,走過來答道:“我們也還未怎麼問過,少爺直接問一下她好了。”
“嗯……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們只在你家待幾……待很短的時間,過後便把房子還給你。你還是可以住在這裡,吃食的東西找我們要便可。”
小老虎本來想直接說,闖營在這裡待幾天以後,便要拔營棄守龍駒寨了。但他又想到這畢竟涉及闖營的軍機秘密,哪怕是個小女孩,也不便直接說出來,臨時便又改了口。
小狗似的孩子有點恐慌,她向後縮了幾步,將身上的破布又裹得更緊了一點,輕輕點了點頭,但隨即又搖了一下頭,並沒有回答李來亨的問題。
“怎麼?你沒有名字嗎?”李來亨有些疑惑,這個小女孩雖然雙親都被亂兵殺害了,但看她容貌姣好,臉上雖然沾了些污跡,但皮膚很有光澤。加上小虎隊佔據的這處房屋,在龍駒寨小城裡算比較堂皇了,應該不是什麼窮人家出身,不至於連名字都沒有吧。
小女孩搖了搖頭,指着自己的嘴巴,發出了“嗚啊”的幾聲。她口齒很不清楚,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能“嗚啊”、“嗚啊”地叫着。
“這孩子是個啞巴嗎?”李來亨問出了這個問題,但他又覺得不像,這個小女孩雖然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但口型卻都是正確的樣子,只是發聲有些問題。
慶叔在旁解釋道:“我和搖旗都猜測是這孩子受亂兵的驚嚇,害了什麼臆症,暫時發不出聲音來了。”
李來亨心中也升起幾分惻隱心來,雙親被亂兵殺害,自己又不能說話,這樣的小女孩卻又有一張尚算姣好綺麗的臉。他心中知道,小女孩若想在這樣的亂世,一個人生存下去,可能要付出很大代價。
“你會寫字嗎?”
小女孩聽了李來亨的問題,點了點頭。她撿起篝火堆旁的一支樹枝,在地上劃出了兩個字。李來亨對明代的書法沒有什麼瞭解,但也能看出來,這簡單劃出的兩個字,字跡天骨遒美、宛如蘭竹,這孩子書法應該相當不錯。
李來亨將手上提着的那盞小燈,湊過去了一點,藉着燈光和篝火堆的火光,纔看清了小女孩寫在地上的兩個字是“阿辭”二字。
“阿辭?很典雅的名字啊……但聽着倒不像大名,這是你的乳名嗎?”
阿辭聽到李來亨的問話,仰起頭來,露出疑惑的神色。她雙眼閃亮,睜大眼睛看着人的時候,很有一種毛茸茸小動物的氣質。
“少爺,這孩子可能還不懂得什麼是乳名、什麼是大名吧?”慶叔見阿辭一臉困惑的表情,便又說了一句。
李來亨撓撓頭,感覺有些奇怪,便又問道:“她看着像大戶人家的孩子,字寫得又這麼好看,應該不至於不懂乳名吧?你的姓氏是什麼呢?我們叫你阿辭就可以了嗎?”
小女孩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然後隨機又拿着那根小樹枝,在地上比劃着,寫出了一個“可”字。
“哈。”李來亨啞然失笑,她沒有回答姓氏爲何,反倒寫一個“可”字,還真有幾分高冷的意味,讓小老虎覺得頗爲有趣,“那好。阿辭,我們先借你家暫住幾天,這幾日你要吃些什麼,便管慶叔和那個傻大個搖旗伸手要就是了。”
郝搖旗聽罷十分不滿,連連反對,向阿辭強調,“你可別聽管隊的亂講,你搖旗哥可不是什麼傻大個,我的腦袋瓜是闖營裡頭等精明的一顆了。”
“哈哈,你可夠了吧。”李來亨笑罵了兩句,又指着那條大豬腿說道,“這條豬腿肉歸我了,你從上頭撕兩條肉下來,給人家小姑娘填填肚子啊。”
“啊?行吧,行吧,管隊你說撕,那就撕吧。”郝搖旗撇撇嘴,很不情願地用大手一撕,從烤得焦熟的豬腿上,撕下兩指寬、手掌長的一條肉片來,遞給阿辭吃。
阿辭沒有直接伸手接過豬腿肉,而是先看了李來亨一眼,見李來亨笑着點了點頭,這才怯怯伸出手來,將郝搖旗遞過來的肉片接到手中。
“好乖巧的小姑娘啊,”慶叔見狀,十分感嘆,“和幼娘真像呀……”
慶叔隨口感嘆的一句話,讓李來亨心中又微微受到觸動。他閉上了眼睛一會兒,稍稍忍耐着心中翻動的傷感情緒來,突然又睜開眼,對阿辭說道:“你沒有大名,那我給你起一個大名好嗎?”
阿辭正將肉片放入嘴中,她雖然餓極了,但吃東西還是小口小口地吞嚥,看着便很有教養。阿辭嘴裡喊着小塊肉片,半歪着腦袋,輕輕咬了一下嘴脣後,又點了一下小腦袋。
“欲覓徽君筆,難當幼婦辭。我給你起個大名,叫做幼辭如何?”
李來亨口中唸了一段王遂的詩句,將小燈放到地上,也撿起一根樹枝,寫下了“幼辭”兩個小字——只是他的書法,自然就很難跟阿辭秀美的字跡相比了,不如說,小老虎的字寫得着實有些難看。
阿辭用手摸了摸李來亨寫下的兩個字,然後便露出了十分溫婉的笑容,她神情總很怯懦,笑起來,卻十分明媚爽朗。
“幼辭……”慶叔知道這個名字意味着李來亨寄託的一段憂思,他眼中略帶擔憂,看着小老虎說道,“少爺,節哀順變。”
李來亨將那根樹枝,輕輕投入篝火堆中,看着它慢慢燃成一團火焰,沒有說話,只是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