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軍標的騎兵衣甲器械冠於全軍,只有馬匹稍微差了一些。湖廣闖軍身在楚地,雖然也能夠通過漢水商路從漢中、興安等地買到矯健的戰馬,或者從左鎮手中繳獲到一些北方的良馬,但數量終歸較少。
張皮綆自己騎的“小玉蹄”也有驃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氣,可比之秦軍和中原闖軍那些來自塞上和河湟地區的戰馬,不論是體態還是速度,都要差了一點意思。
但那又如何?
跟在張皮綆身後的是親軍標下所屬軍官們組成的鐵騎大隊,這些精悍的具裝甲騎一律手執兵刃,跨下駿馬,應着銅鼓和金鉦的節奏,踏出一陣陣齊整勻稱的馬蹄聲,輕提繮繩,操縱自如地飛速奔馳。
這樣的一支軍隊,不管是戰鬥力還是軍容威儀,都不會因爲戰馬的血統而稍有遜色、低人一頭。
後面全部的七八百名騎兵風馳電掣地跟進了過來,他們先和郝搖旗掌握的幾千名騎兵匯合,接着就在河岸邊上分成三支縱隊,衝向了不同的側翼位置。
鐺鐺琅琅的馬甲聲吸引了河對岸小袁營士兵的注意力,眼神極好的袁大奎看着對面衣甲鮮明的闖軍騎兵,滿心羨慕地感嘆說:“瞧瞧人家這一彪全都是騎兵,後面又一隊接着一隊地跟上來,都是披鎧帶甲的,好不威武!”
他是小袁營裡有名的“千里眼”,也是最初發現闖軍活動,第一個向軍官彙報,並且奉命留在原地上繼續觀察對方動靜的士兵。
另一個因潁州之敗而無精打采的小袁營士兵,也把兵器丟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河岸的泥地裡,陰陽怪氣道:
“看人家這鐵甲錚錚,一堆馬兒跑得拍撻拍撻的,想是一個個兵強馬壯,憋着好幾口氣要給咱們小袁營大幹一場呢!看看人家,再看看咱們,袁將爺還想着官兵來救咱們!嗨……這真是、這真是,瞎了眼睛巴拉的!”
他的這番話在小袁營的士兵裡引發了很大的反響,大家都對袁時中叛離義軍的做法十分不滿。更何況你叛逃就叛逃了,說好的朝廷招撫卻也沒有落一個好,說好的衣甲糧餉一樣也沒能見着,連個落腳地兒都沒有,以至於小袁營走到了今天進退兩難的局面裡!
看看河對岸的闖軍,是何等的士馬精強、衣甲氣盛。再看看小袁營自己!真是叫花子和龍王比寶啊。
“兄弟們休要胡說八道,”這羣人中的軍官一本正經地指着對岸說,“大家看那拖到河灘邊上來的黑黝黝的傢伙是什麼鬼東西?”
“那是條船吧?”
“俺跟你打賭,沒邊沒緣的,是一條筏子,哪裡是一條船?”
“那邊不是又拖來了幾條筏子?看樣子他們想紮起一座浮橋來,”軍官又指着那邊對袁大奎說,“好兄弟,你和袁將爺是同鄉,煩請你快把這消息帶回去。”
“又是全身披掛的人,又是全副兵裝的馬,憑着這幾條筏子,就能把這許多人馬都渡過來?”有人卻替闖軍操起心來,唯恐他們渡不成河。
袁大奎以前跟着袁時中在黃河北岸混過,他解釋道:“別小看了筏子。咱們小袁營以往渡過黃河時,那裡的河岸高、河身寬,河水又急。憑着幾隻皮筏,幾個來回,就把咱們都渡過來了。怎見得闖軍就不能用這木筏渡條淮水的小河?這淮河還能同黃河比嗎?”
軍官等的不耐煩,連聲催促說:“我的老哥們,這都什麼時候了?眼瞅着闖軍就要渡過河來了,咱們可得趕緊稟告給袁將爺!”
可是大部分人卻並不買賬,有個士兵看闖軍好像真的在扎浮橋,心裡發虛,就回道:
“嘿!你們看!闖軍真的是馬上就要渡河了!我看大傢伙還是趕緊做好開溜的準備吧。咱們在河岸邊上也是盯了個大半夜咯,算是對得起袁將爺開出的一兩銀子賞錢。至於剩下的事兒……袁將爺不是指望着官兵嘛,那就看官兵來不來救咱們袁爺咯!”
小袁營的將士眼見闖軍即將渡河,便都準備趕在天完全亮起來之前開溜,沒有一個人打算繼續爲袁時中守住河岸——實際上以他們的兵力和餉械情況、戰鬥力情況,也實在沒有任何守住的可能性。
大家都紛紛把兵器丟在岸邊的泥土,甚至直接丟進河水裡。還有人爲了能夠快點跑掉,連身上穿着的盔甲罩衣都甩了下來。
“噓!”
袁大奎突然聽見了些什麼聲音,他把手指豎在脣前,要其他人閉上他們聒噪的嘴巴,靜下來聽聽遠方傳來的聲音。
“那是什麼聲音?嗚嘟嘟、嗚嘟嘟地在吹什麼呢?”
袁大奎睜大了眼睛,驚訝道:“是號角的聲音!”
一個懷慶口音的黑臉漢子納悶道:“小老虎的那支闖軍最愛吹號子,上回在潁州他們的三堵牆就是在號子聲裡沖垮了咱們,這有什麼奇怪的?”
“不,不是。這是號角和海螺的聲音,不是闖軍三堵牆的那種號子聲,你們聽仔細了啊!”
剩下的人都耳朵歪了過去,仔細分辨,這才聽出來遠處悠悠傳來的聲響,並不是他們聽過的那種闖軍號子聲,而是官軍常用的鼓角鑼聲。
“好像是從北邊傳來的?”
這羣人中唯一一個比較正經的軍官向北面探出了腦袋,他把手掌貼在眉毛前面,透過黎明時分半亮不亮的隱約看到了遠處的人影。
小袁營的北面人影綽綽,衣甲和兵器碰撞的響聲、士兵和戰馬踩踏地面的聲音,還有許多旗幟被北風吹得嘩嘩作響。
“這他孃的……闖軍是什麼時候渡了河?怎麼都繞到咱們的北面來了!”
在河邊作“壁上觀”的士兵們,剛纔還全然沒有半點緊張的氣氛,他們親眼見着闖軍準備渡河,即將渡河,正在渡河,沒有一個人懷疑他們渡河過來的目的是要進行一場廝殺。
可是這些在潁州之戰中被闖軍打破膽的士兵,卻全然沒有作戰的準備和士氣。他們中間也很少人想到自己首當其衝,馬上就要成爲廝殺的一方。他們沒有以一矢相加,阻止闖軍渡河。他們不知道接下來的戰爭將以怎樣的形式開始,將以什麼結果收場。
只是混混沌沌地盯着河岸,打着瞌睡,然後做好了一走了之的逃跑準備。
當側翼突然有人出現的時候,他們當然是十分吃驚,甚至吃驚到了混亂、崩潰的地步。
“是闖軍來了嗎?這怎麼可能!?快跑啊!”
已有被嚇傻了的人慌不擇路,到處亂竄。袁大奎的目力比其他人好得多,他仔細辨認遠處軍隊的旗幟,隱約看出那似乎並不是闖軍的旗號,再繼續辨認北面軍隊的衣甲顏色,也好像不是那種使人駭然的深藍色。
“不對,你們不要慌亂,那不是闖軍……是官軍啊!是我們的援兵到了!”
袁大奎驚喜地叫了起來,他看的十分清楚,從北面吹着號角飛馳而來的,就是小袁營等待已久的明軍援兵。
大夥聽到這話,先是疑惑,繼而是驚訝,最後則是混合了驚、疑的一種不安定心情。
小袁營長期以來都和明軍處於敵對的狀態中,現在突然大家成爲了盟友、成爲了友軍,而河對岸過去的友軍、盟友,卻成爲了新的敵人。
這種關係上的變化,確實讓人摸不清楚頭腦。
站在袁大奎身邊的那名軍官則是如釋重負,他對袁大奎感嘆說:“太好了太好了,袁將爺總算沒有走錯路……有明軍相助,看來朝廷是認可咱們的投誠啦,今後大家都將跟着袁將爺……都將跟着袁老爺吃上皇糧啦!”
袁大奎則還是比較保守一些,他沒有立即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這些明軍援兵的身上。他和軍官一起帶着十來名守河的小袁營士兵,跑到最前面去迎接援兵的到來。
從北面飛馳過來的這支軍隊,確實是明朝派來的援兵,袁大奎粗略估計了一下,感覺人數應該有騎兵五六百人、步兵一千人左右。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這樣的一支軍隊,顯然是不可能阻擋住闖軍的進攻——那名小袁營的軍官不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明軍爲首的將領是個年齡不大的青年將領,他從戰馬上跳了下來,自我介紹道:“我是河南鎮副將陳德,奉命將爾等小袁營部衆全部帶回歸德。不必多言了,諸位都跟我走,闖軍就快要渡河了,我們儘快撤回歸德去。”
袁大奎奇道:“將爺……這位老爺!我們小袁營的老營家眷都在亳州啊,我們不去亳州,怎麼要一口氣退去歸德?”
陳德就是河南鎮總兵陳永福的兒子,他指了指北面,苦笑道:“你們小袁營的頭頭袁時中都已經去了徐州,還守什麼亳州?傻不傻啊,你們都不知道現在東虜已經打到山東境內了嗎!現在徐州剿總已經下令,這一帶的軍隊全部往徐州附近聚集,不得擅留地方!”
東……東虜?
這個突如其來的詞彙,讓小袁營的將士們都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