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員!”
洛彬是麻城本地士紳子弟,他叔父就是參與沈莊軍的團練寨主,不幸死在宋一鶴的手中。闖軍平定黃麻以後,洛家算是較早投效李來亨、與闖軍合作的搢紳之一,洛彬因此被選入隨營學堂之中學習,成爲了保定軍官李破虜的學生。
之前李破虜能夠發現陳可新的真實身份,就是靠的洛彬指認。他雖然年少,現在不過十五歲,比之張皮綆還小不少,但已在湖廣省內多個府城遊學過了。
洛彬在荊州遊學時的座師,就是陳可新,所以他見到隱姓埋名後的陳可新才大感詫異,將這條訊息告訴給了自己十分信任的老師李教員。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險些使得陳可新身首異處,後來從李破虜處得知陳可新被委爲羅田縣莊使後,還頗爲高興,感覺是不是因爲自己說了陳先生是夷陵州舉人,所以他才被小李王看重?
事後洛彬還得到李教員的嘉獎,受到不少表揚。眼看年節將至,隨營學堂也快要放假了,洛彬便特意準備了一條臘肉,找到李破虜,說是要作爲束脩以示敬意。
李破虜雖然是武人出身,但他是衛所世襲軍官,出身也不算差,自然具備一定文化水平,看到洛彬這種態度,便笑笑說:“少虎帥設置隨營學堂,自有其定製,我擔任教員一職,無論是口糧還是生活津貼都遠超過一般精兵銳士,便不再方便束脩之儀了。”
他看洛彬隻身一人來送禮,便問道:“卿平,束脩是你家長輩讓你送來的嗎?隨營學堂今天就放假了,這份禮物你帶回家好了,和家裡人說一聲,就說闖軍規矩嚴格,我也不好收下,只能心領你們的好意。”
洛彬年齡雖然未及弱冠,但他家中長輩附庸風雅,早已給他起好了一個叫做卿平的表字。李破虜畢竟是保定兵降軍出身,在闖軍中也沒有擔任帶兵官的實職,而只是充任隨營學堂的教員,算是人在屋檐下,儘量收束乾淨手腳來做人,自然不願因爲這樣一份簡單的禮物,而違背李來亨制訂的法令。
“李教員,這不是我家裡長輩的要求,是我自己用生活津貼買來的。”洛彬的回答讓李破虜有些吃驚,他接着又說,“還有就是放假的事情,其實我想和李教員所說的就是這件事,我不想放假回去家中。”
不想回家?洛彬的話讓李破虜越來越摸不着頭腦了,雖說隨營學堂中包吃包住,生活待遇也算不錯,但那是對窮戶而言,相比較士紳家庭,生活待遇肯定還是有所下降。更何況學堂中規矩嚴格,生活作息都要按表而行,活動範圍也有侷限,若是窮戶不想放假,想留在學堂吃免費的飯菜,那李破虜還能理解,可洛彬分明是搢紳之家出身,不願放假回家、而想留在學堂之中,又是什麼道理?
洛彬看李破虜一臉不解,便解釋道:“一回到家中,我爹就成日要我讀些沒有意思的經書,也不許我和同齡的夥伴們在外玩耍,活個什麼意思?不像咱們學堂之中,每日都有李破虜講解古代行兵打仗的事蹟,有時候還能聽得白大人來講一講莊稼人是如何墾田開荒,還有高大人會來說天下山川地理的有趣之處,哪一個不比回到家裡,關門悶頭讀五經要有意思呢?”
洛彬所說的白大人、高大人,自然指的就是白旺和高一功兩人。
其實除了他們兩人以外,其他像方以仁、郭君鎮、郝搖旗、馬寶、嚴薪等人,只要有時間,都會被李來亨叫去隨營學堂,講上一兩節課。
課程內容也不拘束於李來亨早前給李破虜等人制定的教學綱領,而是即興發揮,講什麼都可以。
像方以仁有時講一則史,有時又講《戰國策》上縱橫家的故事,白旺和高一功也都是講他們最擅長的領域,特別是白旺還會向學員們解釋營田新法的奧妙,使得闖軍的政策更爲貫徹下去。
更何況隨營學堂聚集了不少歲數相近的少年人,課程內容又不侷限於呆板的五經,而是兼顧地理、農學、戎事、體能……項目衆多,像李破虜這樣細心的教員又能寓教於樂,同學員們打成一片,因此出現像洛彬這樣不願意放假回家的學生,也就並不奇怪了。
嘗過新生活的他,對家中那種悶頭讀書的日子,自然會有所反感。
但李破虜還是對此感到哭笑不得,洛彬能夠習慣並且熱愛上隨營學堂的生活,說明李來亨改造、教育士紳子弟的計劃十分成功,但李破虜可沒有權限把學生留在學堂裡,年關將至,洛家長輩找上門來,你要他怎麼解釋?
要是因此更加激化闖軍和士紳階層的矛盾,造成叛亂,那豈非毫無必要。
李破虜因此摸了摸洛彬的頭,安撫他說:“卿平,馬上就要過年啦。你喜歡在隨營學堂的日子,這是一樁再好不過的事情,可是即將過年,你的家人長輩,也一定很想念你,所有人都等着你回家好好吃一頓飯。何況,我要是把你留在學堂,你們家人豈非要來懷疑闖軍扣押人質,是想幹些什麼壞事不成嘛。”
洛彬平素看起來話不算很多,性情也較溫和,這時候卻顯得有些倔強,又同李破虜多番爭辯,似乎無論如何都想留在隨營學堂裡過年。
李破虜對此就更加難以理解了,他解釋說年假一過,洛彬自然還要回到學堂學習,何必急於一時?鬧出什麼事情就不好了。
可洛彬還是硬要爭辯,不願就此回家。他鬧的聲音太大,將還留在學堂房舍中的不少學員都吸引了出來,有一個身穿破布衣裳,看起來歲數同洛彬差不多的少年人趕緊衝過來拉了洛彬一把,勸說他不要再和教員頂嘴了。
“你就好好回家吧!”看起來出身境況比搢紳子洛彬差了很多的少年,也勸說洛彬回家,“學堂中孤兒不多,但幼兵團就在隔壁,那裡沒有家可以回去的人還很多,我可以同他們玩耍便是。”
李破虜這時候才漸漸搞清楚了情況,這個少年人也是他的學生,名字叫李瑋羣,是大別山中的寨民出身,他的家人都因爲參與抗糧活動而被官紳所殺,因此淪爲孤兒,所幸被李來亨選入隨營學堂就讀,生活纔算好轉。
李瑋羣生的濃眉大眼,比相貌清秀的洛彬高大不少,李破虜也沒想到這兩人居然會有所交集。而且看意思,洛彬這個搢紳之子,就是爲了朋友才堅持要留在學堂過年。
李教員心中所有感慨,同時拍了拍兩人的腦袋,強調道:“卿平好好回家過年,李瑋羣你可以和我一起過年,教員中也有許多人沒有家眷,都要留在學堂裡,你們到時候絕不會冷清無聊。”
洛彬還想說些什麼,但李瑋羣連續推了他好幾把,硬將他推出門去,他才只好垂頭喪氣,放棄了在隨營學堂過年的打算。
李破虜因爲擔心洛彬之後還不好好回家,便親自送他出去。兩人走到一半,麻城又下起了小雪,李破虜心血來潮,問道:“你怎麼會認識李瑋羣呢?你們又是如何有了這般好的交情?這事情真叫我感到好奇。”
“啊,你說阿瑋嗎!他和我年紀彷彿,是個特別厲害的人,我最爲佩服!”
“哦?你佩服他什麼?”
“他懂得捕鳥,阿瑋教我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穀,看鳥雀來吃時,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我們抓過不少東西,雞,角雞,鵓鴣,藍背……什麼都有。”
洛彬想起李瑋羣的神通廣大來,佩服他心中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他給李破虜講道:“阿瑋還懂得用叉子捕魚,他身手特別的矯健,還會射箭,我同他學了許多東西,實在佩服得緊。”
洛彬說着說着,一張臉便都漲紅了,顯得特別興奮。
這讓李破虜感到一陣兒莫名的感傷,他是衛所世襲軍官出身,想起來自己小時候,似乎也有過這樣一位朋友。
那個朋友叫水生,李破虜印象裡是他家附近的軍戶出身,小時候常常帶着李破虜去地裡偷瓜。有回他們偷瓜時遇到一條狗獾,長得特別兇猛,李破虜腿上還被咬傷一處,至今留有疤痕,當時便是水生用一根叉子救了他。
李破虜越回憶,記憶就越清楚。但他同樣記得很明白,後來他也和父親一樣做了朝廷的軍官,算是一個老爺,而水生則還是軍戶,印象裡好像在某次東虜入寇時被掠走,事到如今,也不知道是已經死掉了,還是依舊活着。
自己成爲了老爺,水生卻還是一個軍戶家僕,兩個人自然不可能再做朋友。
洛彬和李瑋羣是否也會這樣呢?
可是少虎帥對窮戶似乎又偏袒得緊,李瑋羣這種寨民也能同搢紳家的孩子在一處讀書,未來會不會不一樣呢?
只是李破虜又想到一點,他聽人說過,說是國初洪武太祖還在的時候,太祖皇帝也是愛護、偏袒窮人的,但沒過多少年,世道還不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嘛。
更何況,少虎帥怎麼能同洪武太祖相比。
他把洛彬送回府中,望着街上漸漸堆積起來的雪花,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自古以來的世道,不管過去多少年都不會改變的。
老爺即使一時窘迫了,給他時間,他今後還會是老爺。
窮戶即使一時得了錢,要不了多長時間,終歸還會變回窮戶。
這就是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