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新被逮入帥府行轅,心中惴惴不安,他只能寄希望於李來亨還記得他這個夷陵舉人,並且真的如同“李公子”傳說中那樣,是一個禮賢下士、愛惜英才的人物。
否則……
否則他的性命就已經如同風中殘燭,無論如何是解釋不清楚寫信到河南聯繫豫撫幕僚,到底是意欲何爲了。
帥府行轅只佔據原本梅府的中庭,爲了增加辦公的場所,闖軍還將花園和長廊拆除,臨時搭建了一些棚屋供書辦和衛兵居住。這種幹練的作風確實比之原本官府的做派顯得親民和高效些,連李來亨居住的臥室,都只是徵用了一間原本的客房罷了。
原本幽靜典雅的花園雖然因此變得逼仄不少,但也因此增添了許多實幹的氛圍。
這種佈置讓陳可新對“李公子”傳說增添了幾分信心,看起來李來亨確實並非尋常的綠林山大王一流人物,而是稍有雄心和遠志之人。
行轅的衛兵把他押到中庭前面一處空地上,過了一小會兒還有帥府親兵專門拿來一條小凳子給他坐,讓陳可新又安了幾分心。
現在的李來亨會是什麼模樣?
當年在夷陵時,他曾略略窺過這位少虎帥、小李王的風姿,那時候只覺得是名脣上無毛的孩兒賊罷了。
誰能料到不足兩年間,這個李來亨就成長爲手掌上萬戰兵、可以撼動國朝大樹的劇賊魁首?
甚至於有了幾分爭鼎羣雄的色彩。
“足下就是夷陵州舉人陳可新嗎?”
突然有人問話,把陳可新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又拉了回來。他打起精神,看向眼前問話之人,此人身材高大、脣上蓄有一點薄須,但看起來還是十分年輕、英武,給人以爽朗之感。
陳可新隱約記得李來亨的相貌更爲清秀一些,並不是這種英挺卓越的風範。他微微躬下身子,壓低了聲音,還是小心翼翼地說:“將軍所說之人,正是學生。”
英武爽朗的年輕將軍哈哈笑了兩聲,便沒有再問什麼話了。反倒是他身旁的另一員將軍,又連珠似地問了好幾句話,說:“你讀完了十七史嗎?對《孫子兵法》是否熟悉?風角六壬、奇門遁甲,又曉得幾分?”
這一員將軍從面孔上也很年輕,但他又有一種飽經風霜的氣質,手上老繭很多,想必是久經沙場。他說話的語速極快,略微帶有一點點陝北口音,但是咬字十分清楚,問題也不少,語氣聽着也不似善者。
陳可新感到此人的問題,必須極度加以慎重進行回答,才能保證自己性命的安全,他儘量將方方面面都思考過以後,纔回答說:“還請這位將軍知道,風角六壬之術不過是用於星相卜筮的江湖賣藝之技,于軍國大事上並無益處。而《孫子兵法》雖然高屋建瓴,但時勢變遷、歷代軍器陣法都有變化,即便能將《孫子兵法》鑽研透徹,也很難揣摩清楚近代軍旅之事。”
出言不善的將軍聽到這個有些“槓”的回答,面上反而露出喜色,但他隨即又對另一員英武且爽朗的將軍,嘲笑說:“一功,這位陳舉人恐怕是不把咱們闖軍中,能夠呼風喚雨的宋軍師放在眼中咯?”
這時候陳可新才知道那位英武的將軍就是李來亨的副手、李自成的妻弟高一功,高一功打了一個哈哈,回道:“雄麗,你和宋軍師不熟悉,我和他要更相熟不少。其實,那些星相卜筮之說我們不信,他自己大概也不信,但將士們大多願意相信這套,所以常常能起到提振士氣的作用。何況宋軍師博通三教九流,對河南的山川形勢如列胸中,這纔是他賴以做軍師的本領所在。”
被高一功稱作“雄麗”的,自然就是眼高於頂的郭君鎮啦。他收斂起笑容,高擡起頭來,用鼻孔看着陳可新,又問道:“陳舉人既不通奇門遁甲,又不鑽研《孫子兵法》,莫非是無用之人?若是無用之人,恐怕沒有面見節帥的必要。”
陳可新心中一慌,但他隨即又覺得李來亨雖然沒有親自接見他,但卻派出高一功這位節度副使來接見,器重之意已很明顯。這位雄麗將軍雖然出言不善,但也正是自己好好表現的一個機會。
他便趕忙回答道:“學生雖然並未親歷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於兵法陣圖涉獵甚多,頗有會心。學生遊學四方時,曾博訪老兵退卒,詢問戚少保的練兵作戰事蹟,行囊中至今還有兵部職方司所刊行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各一本。戚少保的書不惟能詳述戰事經過,而且能指出雙方勝敗變化之前因後果。對近代軍旅戰事可謂剖析入微,使人信服,讀而忘倦,非一般徒賣弄《孫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
陳可新強調說:“戚少保的兵書講究實際,二位將軍若感興趣,我正可以將行囊中兵部職方司刊行的《練兵實紀》和《紀效新書》,贈與二位將軍一閱。”
郭君鎮聽得陳可新對《孫子兵法》和戚繼光兵法的不同論見,馬上便對這個看起來腹中並無多少實在墨水的文人改觀不少。
他雖然沒有讀過戚繼光的兩本兵書,實際上便連孫子兵法都沒有完整通讀過一遍,剛剛說給陳可新的話十分裡倒有七分是在嚇唬人。但郭君鎮有用兵的軍事天才,對陳可新所說的近代軍器陣法之變、練兵實際之務深有同感。
好賴郭君鎮也是讀過半拉子的孫子兵法,知道其中所寫主要是用兵的基本原則,而不過多涉及到軍器戰法演變的實際細節,所以聽到陳可新所說的戚繼光兩本兵書,立時就展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來。
“戚少保的兵書?這《練兵實紀》大約講的是如何練兵,那另一本《紀效新書》講的又是什麼呢?陳舉人,你既然有這兩本書,那借給我看看應當無礙吧?”
“無礙無礙,當然無礙,將軍讀一讀這兩本兵書,絕無害處。學生到帥府行轅,啓見李使君一面,本來就是爲着獻兵書而來!”
陳可新的這句話說得高一功和郭君鎮兩人都哂笑不已,不過話都說到這種地步,即便是眼高於頂,一貫是打心眼裡瞧不起他人才具的郭君鎮,也對陳可新的實務之纔有了幾分興趣。
他們兩人都笑了笑,讓開身子,帶着陳可新走到李來亨暫住的那間廂房外——這間廂房邊上本來還有一件存放雜務的柴房,李來亨爲了便於辦公,便叫人把兩間房屋打通,內間是休息的臥室,外間便是兼具辦公和會客功能的客廳。
少虎帥還坐在桌邊吃酒,畢竟是打下了不少州縣,這頓晚飯雖然簡單,但也比過去闖軍吃的菜色好看許多。不僅有小酒,而且有肉有蛋,還有湖廣盛產的鱸魚美味。
他的束髮略微散開了一些,顯得十分悠閒自在,看到高一功和郭君鎮帶着陳可新進來後,就主動站了起來,給陳可新遞了一雙筷子過去,說:“陳舉人,咱們也算經年重逢的老朋友了,今天是要杯酒話舊事嗎?”
陳可新受寵若驚,他心中本來還在爲是否能保住一條性命而擔憂,現在看來似乎屬實多慮,李來亨並未對當初他在夷陵沒有盡力協助闖軍的事情有所記恨,而是確確實實展露出了一派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作風。
他不敢冒然接過李來亨遞來的一雙筷子,而是拜伏於地,將自己在夷陵之戰後,被左良玉栽贓通賊,全家家產被抄沒,後又不得已流亡於河南,看遍百姓流亡飢餓之苦的事情,一一道出。
不僅如此,陳可新還把他同河南巡撫李仙風的重要幕僚陳藎、河南總兵陳永福等人的深厚交情,也和盤托出,解釋道:“學生拜託行商,將此信送往河南。意在說服吾兄王臣,南下一觀李使君的善戰,絕無裡通外敵、顛覆闖軍的的意圖。若李使君還存有疑慮,大可親自看看這封書信的內容,看完之後,還對學生存有疑心,那再殺之,學生亦無怨言。”